“昨日聽人說,大帥甫至綏州,便破了三界寺,怎得夏州還有這麼大一座寺廟?”無定河北岸,黃滔驚奇地說道。
“某亦有些驚奇。”封渭道:“這石佛寺香火鼎盛,遊人如織,僧衆不少吧。走,進去看看。”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寺廟。
今日是中元節,也是盂蘭盆節。國朝以來,這兩個節日一直並存,誰更興盛,完全看上層崇道還是崇佛。就民間來說,似乎還是法師們更吸引人,一到七月十五,佛寺總是比道觀更熱鬧。
石佛寺是夏州第一大寺,本有僧衆百餘,經過一番整治後,尚有數十。
二人進去後,當先碰到的便是幾個賣花翁。仔細一問,原來是替寺廟賣的,當然也有一個叫範延伯的自己賣。
“昔年遊覽宣州,有花樓二十餘間。官中置酒會,多來此市花,多有靠賣花致富者。”黃滔說道:“正所謂故城邊有賣花翁,水曲舟輕去盡通。十畝芳菲爲舊業,一家煙雨是元功。本以爲夏州乃邊地,不意竟也有賣花者。”
“州中便有官十餘人,月領俸總二十萬錢,幕府將僚,一月總開支百多萬錢,還有朔方縣、都作院、吏員、買賣人、諸部酋豪,有資財者甚多。便是某那從妹,當初替靈武郡王代寫公函、奏章,按州司馬之職領俸,一年俸祿折錢四百餘緡。他們若想買花,自然可買許多。”封渭說道:“黃二你若去應個推官,一年下來,錢帛、粟麥、柴草、牛羊領個三百餘緡不成問題,一年便可在州中起大宅。”
京西北八鎮,素來遵守朝廷法令,武宗朝定下的規矩,各州縣、幕府職官之俸祿皆有定數。具體到夏州,因爲窮困,統一按下州標準領取,然後再打個折,比如朝廷規定俸祿一緡按千錢算,但他們這裡是八百錢。但即便如此,州刺史一年可領720緡(實物折算後)、別駕480緡、司馬420緡、錄事參軍360緡、錄事120緡、諸曹參軍260緡、經學博士130緡、醫學博士130緡、參軍事120緡。
到縣一級,縣令360緡、縣丞260緡、主簿180緡、縣尉180緡。
這是有品級的。沒有品級的吏員還有數十名,包括經學生、醫學生,都有補助。夏州一年在官吏薪俸上的開支是四千多緡,朔方縣也要一千八百緡,全鎮六州二十二縣一年要九萬餘緡的薪俸開支。
當然,比起養軍的開支,這又不值一提了。
三萬五千軍士,一年消耗全折算成錢的話超過90萬緡。中和四年,夏綏三州正稅、榷稅、賣馬錢折算後約56萬緡,蕃民貢賦折錢二十多萬緡,現在多了鹽利,算上靈鹽二州的,不到二十萬緡,剛剛夠開支。
也就大帥有本事,能令蕃民納貢,並且還連續兩年繳獲大量牛羊馬駝,纔有底氣給官吏、軍士開足餉。正常來說,靈夏八州也就能養個萬餘軍,如果幾乎是三倍。這缺口要麼靠朝廷支持,要麼靠征服蕃民,舍此別無他法。
當然,隔壁的河東鎮,正常來說也無法支持李克用養五六萬軍,還窮兵黷武不斷打仗。但藩鎮節帥們收稅就是狠,沒辦法,有刀把子的。相比較而言,邵大帥治下百姓的賦稅,是要比河東輕的,百姓生活也更如意。
所以也別怪進士們願意到藩鎮任職,京官俸祿定得確實不錯,但不一定能全部拿到手。定難軍這邊,是真的可以拿到手,頂多有戰事時再給你打個折,或者實物塞得多了一些,錢帛沒多少。
州中就有官員,領了太多牛羊,只能到城外找人寄養。但即便如此,實際生活不差的,至少是真給東西。邵大帥若願意,可以隨便在州中起豪宅,他那老宅,不過值一兩千緡罷了。一個新科進士,即便身無分文,只要謀得差遣,便有人願意借錢給你應急,因爲相信你的還款能力。
“二位,這花還買不買?今日入內隨喜(遊覽寺院之意)者衆多,不買一會便賣光了。”範延伯催促道:“此皆吾宅園所栽,共數十朵,好着呢。”
“一日賣花所得幾何?”
“不多。家裡的牛隻能耕兩三年了,大帥仁義,去歲賦稅收得少,明年又廢柴捐,某便想着攢點錢,明年買頭牛犢回來。去歲今年牛價甚廉,某怕再過兩年又漲上去了。這花到底買不買?”
二人相視笑笑,道:“還是留給軍士家的小娘子來買吧。”
官吏、軍士與農民自不一樣,生活寬裕得很。今日入廟隨喜者,絕大多數都是軍士家人,他們也是支撐夏州這些賣花者、酒肆、帛練行、車馬行甚至青樓興旺發展的主要羣體。
來時路上,封、黃二人便看到一戶軍士家眷,直接租了輛馬車來石佛寺,花錢如此大手大腳,可見有底氣關中租驢車,二十里要五十錢,河南、蜀中更貴,而在夏綏,馬車亦只有二三十錢,但在五年前,可沒這麼便宜。
軍士,在天下諸鎮,都是特權人士,幕府的錢財,九成供養軍隊。論到花錢,也只有他們了,畢竟官吏數量實在太少。
邵大帥是鼓勵軍士花錢的,可活躍經濟,不然城裡就不會有那麼多黨項逃人了,亦可讓軍士們更有動力,戰陣上更加勇猛。
封渭、黃滔二人在寺內逛了一會,發現法師們賣的東西還真不少。除了閒時栽培的果蔬、花卉外,甚至還有素食、護符。不過他們並不見怪,國朝的寺廟,就這些做得比道觀好,更親民,更熱鬧,當然也更賺錢。
不過這個石佛寺也確實鑽錢眼裡了一些,稍稍有些過了。再一打聽,原來他們的寺田已經變成了軍田,現在亦要課稅,養不起太多僧衆,比起鼎盛時幾乎少了六成以上。
怪不得如此!將稅收到僧尼頭上,武宗朝有之,但隨後慢慢少了。今天下各鎮,不課稅的法師們多了,蓋因他們神通廣大,經常令節帥、大將的家眷崇佛。靈武郡王今後,會不會也廢止僧衆的捐稅呢?
“三郎,時辰不早,該進城了。”黃滔買了個蒸餅,一人一半,捧在手裡吃着。
這是京中朝官走在路上都忍不住買來吃的好東西啊,白麪、豬膏,兩人吃得很香甜。
寺廟外的空地上已經有人在唱戲,圍了很多百姓。看他們的衣着,多有補丁,應是附近的農家。孩童們打鬧來打鬧去,興高采烈,與戰亂藩鎮那種死氣沉沉的樣子完全不同。
“戰亂多年,很多節日都荒廢了。聽聞靈武郡王勸民多過節,是否耽於享樂?”封渭突然問道。
“或欲提振民氣,亦可讓軍士們多花錢。你看那邊,賣花、賣果子、賣雞鴨、賣蔥韭的農家甚多,若能全數售光,多少能補貼點家用。”黃滔答道。
節日經濟,就古代來說,確實是一波消費狂潮。
佛寺集宗教、民俗、娛樂、商業於一體,搞得有聲有色,法師們的戰鬥力確實強於道士。封、黃二人雖然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但道理是隱隱懂的,促進軍士、官吏消費,活躍商業經濟,讓他們領到的錢帛進入市場循環。
錢若不進入市場,那就是個死物。長期來看,只會造成通貨緊縮。後世明朝輸入了那麼多白銀,但並不是完全進入市場流通了,很多變成了銀冬瓜進入了富豪們的地窖。這些銀子有什麼用?不投資,不消費,不擴大生產,一百年還是資本主義萌芽,永遠是萌芽。
但這些,其實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以及寬鬆的制度。
節帥們的制度是相當寬鬆的,他們啥也不管,只要錢,你做什麼都無所謂。但安定的環境就很難了,而這也是邵某人養三萬五千大軍的主要原因,此乃定海神針!
只是時局喪亂,關中亦有可能爆發戰事。夏州的繁華盛景,纔剛剛起了個頭,希望不要中途夭折吧。
美好的東西,都是十分脆弱的。邵樹德殫精竭慮、小心翼翼呵護起來的局面,或許一場慘敗就會劃爲泡影。百姓們多年後回想起來,或許覺得那是一場不真實的夢。
我們,真的曾經過過那樣的生活麼?
而不是守在塢堡寨子裡,戰戰兢兢地看着外面過境的大軍,被他們搶走女人、財貨乃至最後一袋糧食?
寺廟不遠處的驛道上馬蹄聲急,背插認旗的信使快馬加鞭,應是傳遞軍報的。
一道橫山,隔開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