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午夢千山,窗陰一箭(八)

若木的樹頂之上,居住着整個大澤莽荒最爲尊貴的人。

他是個老頭兒,以壽命來說,已經超過八百歲了,換言之,他至少已經踏入修行者所說的至階,甚至可能是真階,是真正的“真人”。歲月不可避免地給他留下了痕跡,在他五百歲之前,也曾經努力去維持自己身體的年輕,可是在結髮妻子死後,這一切便沒了意義,他現在即使還是翩翩少年,又有誰來讚賞,有誰來愛戀?

姬栩盤膝坐在樹頂上,垂眉默然,象是雕塑。

姜隱順着藤梯緩緩走了上來,他可能御器飛行,或者凌空飛渡,但爲了表示對於這位長老的尊重,他還是慢慢順着藤梯行上來。姜隱今年已經是三百歲,在普通人類當中算是老而不死的怪物了,不過在神裔之中,他還正值壯年。

“長老,白玉回來了,帶着小駒。”姜隱對着姬栩行禮道。

姬栩沒有任何迴應,仍然是閉目垂眉盤膝坐着。姜隱又道:“只是昨日東北方大澤海畔,有寸盈門的光芒閃爍。這寸盈門已經超過三千年未曾開啓,今日開啓,必是有外界人闖入,這些人粗蠻無禮,還請長老指示如何處置。”

姬栩仍不答話,姜隱靜靜等了會兒,終於無奈地輕嘆了聲,躬身行禮然後離開。顯然這種事情長老全部放手,將之交給了自己,在感覺到權力的甘美同時,姜隱也覺得自己揹負着難以承受的重擔。

即使神裔血脈不多,可壽命夠長,因此人口繁衍只是比普通人略慢一些罷了。但是要想維持神裔血脈的力量,就不能離開若木,可整個大澤莽荒,現在還能夠爲神裔血脈提供生活場所的若木,也只有兩棵了。即使如此,自己部落的這一棵,如今也出現了衰老跡象,其死亡似乎不可避免。

每一棵若木的死亡,就意味着一個神裔部落的滅絕。在姜隱三百年的壽命之中,已經親眼見到三個部落因此滅亡,其人口要麼因爲失去力量迅速衰老死亡,要麼併入僅存的兩個部落之中,絕大多數還是在尋找新的若木過程中死去。

偏偏自己的部落人口已經擴張到了極限,超過萬人的規模,使得現在若木無法承受。再不進行分部的話,自己部落的這棵若木,衰亡的速度還要更快。

放在大原,近萬修行者是哪個國家也比擬不了的力量,但是在這大澤莽荒,有的是兇獸猛禽,他們這支神裔部落,也不過堪堪可以維持生存,沒了神裔血脈帶來的修爲,他們便連生存都做不到!

想到這裡,姜隱心情更加沉重了。

事實上,這棵若木的衰朽已經很明顯,就連龍龜這樣的貨色,也敢闖進環谷之中偷捕雪雲天馬,也不知白玉是如何逃脫的,若它不是處在懷孕待產的極度虛弱期,一隻龍龜根本奈何不了它!

由那雪雲天馬白玉,姜隱又想到昨天的盈寸門異常。那座早就廢棄已久的盈寸門,對於神裔來說也已經是個遙遠的傳說了,沒曾料想時隔這般久之後,竟然還有再打開的時候。他有些興奮,若是從大原跑來的那些凡人修行者帶着什麼寶物,或許能爲若木延長一些壽命。

“來人!”他下令道,必須儘快將那些凡人修行者找出來,免得他們落入對手手中!

且不說神裔這一頭,單說盧瑟,自通天幻境中出來之後,便開始琢磨如何才能將若木得到手。片刻之間,他就想出了許多主意,其中不乏陰損的招數,但旋即他便驚覺:自己這是怎麼了?

“爲何自己暴戾之氣越發重了,不但動不動就起殺意,別人賴以生存的若木,自己也想千方百計奪來……難道說這纔是自己的真實本性,在地球上舍身救人、在煉火地牢中不肯接受老瘋子的賜予,都只是在裝模作樣麼?”

“自己既然不將這些神裔的性命放在心上,那麼與修行者不將普通人性命放在心上有什麼區別?自己還想要領着普通人,做出一番老大的事業,要讓這積累了千萬年的修行知識,也能惠及普通人,可自己爲何會如同那些修行者一般……”

反省這些時日來自己的行爲,盧瑟一邊冷汗直流,一邊內心自警。他明白,自己這般暴戾,與在烏州的遭遇有關,眼見着有着數十萬人的州府在自己面前成爲血海,自己卻無計可施,那種沉重的挫敗感,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很大的打擊。而隨後處處被追捕、被逼迫的境遇,又讓他脾氣不禁暴躁起來。

盧瑟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只不過他一向靠着自己的修養,將那些負面情緒壓抑住罷了。

醒悟到這一點,盧瑟的擔憂減輕了,自己並不是天性惡毒,只要注意控制心態,合理地發泄,那麼便不虞會墮落成魔,失去自己的本性。

他的情形,都被宋思依看在眼中,宋思依覺得他越發地神秘起來。

兩人雖然沒有反目,可彼此之間那點淡淡的交情也早就被相互猜忌所斷送了。因此雖然在一起,他們卻沒有對話,任那時間流轉,無論是盧瑟還是宋思依,都只是各自調息。

這大澤莽荒的天氣,倒是說變就變,剛剛還是晴空萬里,剎那之間便成了烏雲密佈,風和日麗也被狂風驟雨所取代。二人歇息的這棵大樹雖然高大,但在這等風雨之中,竟然如小樹一般不堪捶撻,片刻間便搖搖欲墜,彷彿隨時都有可能折斷。

而且這風雨又大又疾,雖然宋思依已經步入先天境地,但也不可能總支着個氣罩擋着雨,因此二人便一南一北,各自尋了個方向,想要尋個避雨的地方。風雨幾乎遮蔽了人眼,盧瑟摸索着前地,腳下實在太滑,雖然他身手敏捷,還有幾次險些栽倒。他身上沒有戴乾坤袋之類的東西,因爲他有更爲方便的通天幻境,那裡面可以儲存的東西,比起一般的乾坤袋要多得多。他從中拿出一件雨披來,披在自己的身上,這是他早準備好的東西,宋思依在身邊時不方便拿出來,如今卻派上了用場。

“雨這麼大,不知會不會發生洪水。”以盧瑟被生生玉髓清洗過的眼睛,也無法看破雨簾,視線範圍只達到不足二十丈。他找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因爲擔憂洪水,便轉而尋找較高的地勢。在大雨中足足掙扎了一個多時辰,雨勢還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他身體漸漸有些疲勞,腹中也感覺到飢餓了。畢竟他還算不上有什麼修爲,完全辟穀的事情是不可能的。

又冷又餓之下,他尋了處樹林茂密的山坡走過去,這山坡高還不足五十丈,換在江州連個山頭都算不上,但在這到處是平地的地方,卻顯得高大了。盧瑟一腳泥一腳水地爬上山頭,終於尋着一個石窟,歡喜之下便快步進去,卻聽得一聲喝斥:“誰!”

這聲音很熟,正是宋思依。

原來兩人轉了一圈兒,結果不知爲何,又轉到了一塊,這個時候盧瑟尚好,可宋思依這幾日過度使用一言讖,修爲已經支撐不住,渾身都被雨打溼了,身軀也在瑟瑟發抖。她剛剛在這石窟中坐下,正準備從乾坤袋中拿出衣服換掉,將脫未脫的時候,盧瑟恰好闖了進來。

見她面色蒼白地瞪着自己,盧瑟撓了一下頭,看到她手中抓着的衣衫,盧瑟當然明白她要做什麼,因此一聲不吭地又披着蓑衣站了出去。雖然站出去,人卻沒走遠,讓宋思依可以看到他的背影。

宋思依明白他的意思,咬着嘴,飛快地將自己的衣服換了,她終究不敢全換,只是換了外衣。

“好了。”她道。

盧瑟轉過身來,面色如常,再進洞窟中左右看了看,這洞窟長滿青苔,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的跡象。他一聲不吭出了石窟,宋思依驚訝間,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他用蓑衣裹着一大團東西跑了進來。

那是一團乾柴,其實也被儲放在通天幻境之中。

迅速升起火,盧瑟又同變戲法一般,拿出小吊鍋,接了些雨水在火上吊起來。只是片刻功夫,那水就燒開了,二人圍火而坐,盧瑟又拿出兩片靈茶,爲宋思依也泡上一杯遞過來。

經過這段時間的分開,再見面時,兩人間的敵意化解了不少。同是天涯淪落人,以兩人的智慧,自然知道在這裡可不是鬧意氣的地方。

“茶是好茶。”早見他用靈茶喂獨角白馬,因此宋思依對此並不太過驚奇,畢竟對於宋思依這樣的修行世家子女來說,這靈茶雖是不錯的靈藥,卻也不至於驚訝得一見就想謀奪的地步。

“你能吃東西麼?”盧瑟又問道。

宋思依揚了揚眉:“我雖可避谷,卻不忌犖腥。”

盧瑟點了點頭,便又拿出一個包,從包裡將早準備好的碎面倒進煮開了的鍋裡。他喜好美食,因此這些面在製做上很有些講究,看起來只是普通面,實際上卻用海鮮等搗爛之後摻入,當沸水一煮,那鮮香氣息立刻四溢。即使是宋思依,嗅到了也不禁深呼吸了一下,然後老大地嚥了口口水。

即使先天境界的修行者,一般也不能做到完全避谷,象宋思依,十天半月不吃飯沒有問題,可若是完全不足,也只會餓死。盧瑟先給她盛了一碗,又拿出筷子,然後再給自己盛了一碗。

吃着香噴噴的熱面,宋思依忽然覺得,二人這種樣子,倒象是一對相依爲命的患難夫妻。想到這裡時,她面上不禁微微一紅,心中也有些癡了。

似乎這個樣子……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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