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召打算先好好觀察一下“同齡人”們的行爲。先觀察,再行動,若是現在就貿然走進去,大概會成爲那其中的一個異類。
所以,方召決定,將這裡當做一個觀察點,仔細看看那些人對於音樂的情緒和肢體反應。
決定好之後,方召從兜裡掏出個小本和筆,耳朵裡捕捉着每一個音符,雙眼盯着演藝大廳那邊的情形。
現在時間尚早,放的歌和登臺表演的人,都不是什麼大牌的人物,但也能保證這裡一直有氣氛,不至於冷場。
據維恩所說,這裡一般會先放一些節奏稍慢但又不失力度和爆發力的歌曲,然後,隨着夜色加深,時間變晚,纔會越發亢奮起來。
方召打算好好觀察一下這個過程,他是抱着一種研究學術問題的嚴謹態度來看待這件事情的。
可能是來得比較早,在他要求一個適合聽歌的地方之後,服務生給他選的這裡,的確音響效果非常好,可以說,一路走來,走到這裡的時候,以方召那耳力就能明顯聽出不同來,確實要比沿路過來的那些地方好。
這邊是一個個半封閉式包間,上方沒有封住,身後的這面三米多高的牆壁是實的,掛着一些裝飾品,還有一把電吉他,沒有經過新世紀的各種簡化,真就是依照方召熟悉的舊世紀的電吉他造的,但肯定不是舊世紀產的東西。舊世紀的那些都屬於古董,屬於名貴物品,就算這間店的老闆再土豪,也不至於用真古董掛在這裡當裝飾。
半封閉式包間左右兩側用玻璃隔牆與其他包間開,隔牆可以依據客人的要求調整透明與不透明,或者加上一些顏色、花紋等等。而朝向演藝大廳的那面,則是一些特殊材料製成的簾子,這些簾子可以被收起,也可以被放下。被放下時,也有不同的狀態,普通模式下,就像是一層輕薄的窗紗,輕輕一吹就能被吹起的那種,但“全封閉模式”時,則能變成完全不透明的像是被鋼化過一樣的擋板,不用點力氣還真沒法輕易就闖進來。
方召爲了能觀察演藝大廳的情形,簾子並沒有放下。
一個服務生端了個切好的果盤和點心進來的時候,正好見到方召從兜裡掏出筆記本和筆的情形。
新世紀的人,一個手環就能解決電話、上網、刷卡等等問題,大家都用電子文檔,用紙質筆記本的人算是少數,像方召這種經常還在兜裡帶個筆記本的人,就更少了。那服務生看到坐在沙發上認真寫着什麼的方召,眼中閃過驚訝,不過很快收斂,客人們有什麼怪癖都不是他們能隨意評論的。
方召察覺到那服務生打量、好奇的視線了,不過沒在意,他仔細分辨從音響設備裡面傳來的每一個曲調,新世紀這個新科技打造的信息時代,音樂的環境也不再是方召熟悉的那個時代,就算他已經適應了一年,但仍舊沒有完全將新世紀音樂真正完全地融合吸收,他只是吸收了一部分,轉化了一部分,別人都說他將古典與現代完美融合,但只有方召自己知道,他的創作風格是有很大侷限的,這一次,他是想作出新的嘗試,掙脫那種侷限。
新世紀的電子音樂,是利用各種新世紀音樂工具,用先進的後期軟件、處理手段,不斷去挑戰人們的聽力極限,這對方召有很大的吸引力,即便他現在還不太能適應這種風格,但他願意去學,吸收那些經過數百年發展而來的新的元素。
通過虛擬平臺聽的演唱會和錄像,體驗感確實比不上實體店來得深刻。空氣中飄動的氣味分子,震動的音波和各種在氣氛之下散開的雜音,都是能觸動感覺神經的元素,坐在這裡,看着那些,聽着那些,方召腦子裡涌出了許多感想。
他將自己感悟到的,觀察、發現到的東西,全都寫進筆記本里,而就算是在寫的過程中,方召的耳朵也沒停止過抓捕那些音律,時不時擡頭去看一看演藝大廳那邊的人。
在方召的左邊包廂,一羣下班的年輕職工們正在大聲說笑,將白天壓抑的情緒都發泄出來,等說夠了之後,就進場去肆意地動一把。
在方召的右邊包廂,一個失戀的年輕人正在喝酒:“別攔着我,我還要喝!她爲什麼要跟我分手!”旁邊的朋友勸都勸不住。
只有方召這裡,平靜得詭異。
從包廂區域外面路過的人,都眼神怪異地從方召身上掃過,大概從來沒見過這裡出現這麼個神奇情形。
而就在方召奮筆疾書的時候,三個年輕人走進來,衣着都差不多,應該是同一個公司剛下班過來的,白色襯衫袖子卷至手肘,領口大開,露出結實的肌肉,頭髮看起來很亂,但實際亂得有條理,帶着一種年輕的張揚不羈,也是店裡很受女性歡迎的那類。
一個方臉的男人過來,敲了敲方召面前的茶几,“小子,商量個事,你挪個地兒,咱們換換,你就去那邊包間,我們已經付賬了。”
方召看向他指着的一個方位,那邊他進店的時候走過,聽歌效果絕對比不上這裡,也看不到演藝大廳的情形。
“抱歉,你們找別人吧,我這裡不換。”方召語氣平和地道。
那人臉上的肌肉動了動,然後看向方召的筆記本,“嘿,你是不是小學生?放學還來這裡寫作業?”
說着突然伸手搶方召的筆記本,只是,剛接觸到本子,就發現一隻拿着鋼筆的手先一步壓在本子上面,筆記本怎麼都抽不出來。佈滿結實肌肉的胳膊動了幾下,發現,還真沒法將筆記本抽出。
跟着進來的另外兩人也湊過來,看到方召的筆記本和鋼筆,就像是看到什麼可笑的事情一樣,“竟然還用紙質筆記本和這種老古董的鋼筆,現在小學生也沒誰用這些東西了,幼兒園的小屁孩才用吧?”
另一個人也笑道,“其實也不是,幼兒園的也不用這些,紙質的這些東西早過時了,不過現在好像流行用紙質筆記本裝嗶,裝文藝,陶冶情操,顯得有學問,文藝青年好泡妞嘛。”
方召搖搖頭,沒理會他們,這幫小子他還懶得理會。
“哎,我說你……”
身材最高大的那人捋袖子走過來,又被另一個人拉住了。
“幹嘛拉着我?這種人就是欠收拾,老子最看不慣這些裝文藝的小白臉!”被拉住的那人面上帶着怒意,說話的時候還有酒氣噴出。
方召聽到這話心裡也樂了。小白臉?他這樣的也算?在銀翼的時候,明星太多,方召這樣的,還就真成了路人,不過,放在大衆水平上講,只能說還過得去。
方召倒是沒有因爲這幾句話而惱羞成怒,他畢竟不是個情緒容易激動的毛頭小子,這些人在他眼裡就像幾個幼兒園的小朋友在一個成年人面前放話“放學後別走”一樣,聽聽就過了,他老人家還不至於跟這幫小子計較這些口頭上的話語。
維恩說過,這家店好的就是,沒人敢在這裡鬧事,鬧事的人不會有好下場,所以,方召知道,這三個小子不敢在這裡亂來。大概是位置好的包間都已經有人,或者已經被人預定完了,就想着跟人換一個,這種事情,當然是挑軟的捏,而瞧來瞧去,就盯上方召了。這裡只有一個人,而且,看起來很好對付,本想着說幾句狠話就能將人給逼走,沒想,人家壓根不吃他們這套。
最高的那個似乎還想動武,被同伴拉住了,他們的確不敢在這裡亂來,搞事也得看地方,他們還沒膽在這裡放肆,不過,暗裡陰一把也是可以的。
三人離開之後,一轉身就向負責店裡安全的安保隊長搭話,說有個人看起來不正常,疑似危險分子。
三人都是這裡的老顧客了,跟安保隊的人也熟,正好瞧見店裡的安保隊長巡查,就跑過去看似熱心地提了一句,也聰明地以半遮掩式話語描述,使用了一些“可能”“或許”之類的詞彙。
“我們只是三個熱心的顧客,絕對沒搞什麼私人恩怨破壞店內和諧,就是剛纔去廁所的時候見到的,那人看起來真挺奇怪的。”三人中一個看起來最老實的人,描述了一下方召那邊的情形,說得特別真誠,沒有過多的添油加醋,但也着重強調了最容易觸動安保隊長神經的幾點,比如方召盯着演藝大廳一副觀察的樣子,一邊看還一邊在那個巴掌大的紙質筆記本里寫寫畫畫。
“您是不知道他看向演藝大廳的眼神,根本不像是來這裡找樂子的,就是那種……哎,我也說不清,反正那人肯定不正常,我覺得您最好過去探一探底細,就算最後沒探出什麼,也能讓客人們安心不是?您不知道,從那包間經過的人都覺得那人怪異。”另一人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說道。
安保隊長一聽,那根職業的神經就繃緊了。他們做這種工作的,聽到任何異常的事情,都是先往壞處想,然後將任何可能引起店內安全問題的因素解決掉。所以,在聽到這些的時候,他腦中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有人在打店裡的主意,還盯上了人最多最熱鬧的演藝大廳,似乎在謀算什麼。這要是規劃好安排一場恐怖襲擊,爆個炸彈之類,他們店的聲譽就完了!就算他相信安檢設備,但還是得以防萬一。
所以,在聽過之後,安保隊長就快速帶人前往那個包間。
看了看包間號,再看看坐在裡面一副嚴肅的樣子正寫寫畫畫,似乎在認真思索什麼的人,安保隊長就知道,自己沒找錯人。看着的確不太正常。
店內安保隊的人身上穿着的也是與一般大公司職工的制式服裝相似,不會給人一種以勢逼人凶神惡煞的感覺。
安保隊長帶着四個人,走進包間,不過面上還是帶着客氣。
“打擾一下,先生,我們是‘space’的安保人員,例行每天的抽查任務,也是爲了店內的安全問題着想,麻煩您配合。我想問問,先生你在做什麼?”安保隊長問。
“聽歌記筆記。有問題?”方召問道。
問題?問題大了!誰他瑪來這裡聽歌還記筆記!你神經病啊!?
安保隊長臉上的笑意變淺。但不管心中如何想的,在沒有判定對方是危險分子之前,他們面上還是得保持着必須的客氣。他們這是高檔地方,就算是安保人員,態度也得注意着,得有素質,這才叫檔次!不是那些光着膀子紋着文身的不正經人員!不然一開始就惡聲惡氣,若真得罪人了,丟的還是他們老闆的臉。
“請問,我能看一看您這上面的筆記嗎?如果涉及隱私就算了。還請您出示一下相關證件,當然,最好是職業證件。”安保隊長說道。
方召打量了一下進來的五個人,點頭道:“可以。”
說着就將筆記本遞過去。
安保隊長心中詫異,他沒想到對方真這麼輕易就將本子遞過來了。不過,檢查還是得認真。
“謝謝配合。”他雖然只是個負責安保的,但在“space”這種地方,見識也多,接過筆記本的時候,手一碰紙,就知道這是那種非常高檔的紙張,專門給一些專業人士使用的。他曾經見過一個文學工作者在店內使用過,店內的幾個高層,也喜歡在兜裡裝一個高檔的迷你的紙質筆記本,再在胸口別一根定製古董式鋼筆,平時壓根用不上,純粹爲了裝嗶。
不過,面前這人就難說了,還真可能是某些神經不同於常人的文藝藝術工作者。
所以,在接過筆記本的時候,安保隊隊長心中就真誠了三分,面上的笑更爲得體,等翻開筆記本之後,看了上面的記載,面上的笑就變得有些僵硬和勉強,兩腮的肌肉就不停抖動。
跟在身後的一個安保隊隊員湊過來瞟了眼,再看向方召的視線像是在看一個奇葩。
“通過非線性思維進行聲音規劃”是什麼鬼?
“新世紀聲樂的多元化裂變”又是什麼鬼?還能裂變?
“非常規的虛擬化、自由化、立體化聲場空間”又是什麼空間?
“電子音樂經過虛擬、變質、組合、再生之後的藝術表現力……”哦,這個好像能明白點,能看懂前面四個字,至於什麼“藝術表現”力,那是什麼力?
別說身後的安保隊隊員,安保隊長也深覺壓力山大,好歹他也是一線院校畢業,但是現在他感覺自己就是個文盲!
這這這……這些完全看不懂啊!
不過,雖然看不懂,但也知道這上面寫的都是一些專業性的分析。
再往後翻。
應該是新買不久的本子,中間很多沒寫,但倒數幾頁寫了,不是字,而是一些看不懂的符號。斷斷續續,寫幾行,空兩段,再來幾行,每行的字符長短不一,像是某種密碼。
“這些是?”安保隊隊長指了指筆記本上的倒數幾頁。
“樂譜。”方召道。
“樂……樂譜?”安保隊隊長就犯難了,樂譜這總東西不好逼問,這種屬於私人隱私,涉及版權的,但這種也沒人證實是否真是樂譜,這要是某種涉及店內安危的暗語呢?職業原因,他就喜歡凡事往壞處想。不過,涉及隱私和版權的東西,他就不會繼續問了。
將筆記本還給方召,剛想讓方召出示證件,就見方召打開了手環,從個人終端上調出職業證件信息。
一掃上面的個人信息,安保隊長面上快速變化數次,然後認真地微微躬身一禮,“真是不好意思,打擾您聽歌了,稍後會奉上一些小禮物表示歉意,您請繼續。這裡非常適合聽歌,受到的干擾也比較小,祝您聽歌愉快。”
方召點點頭,也沒有生氣的意思,道:“這裡確實很適合聽歌,剛纔有三個人還說要跟我換地方,我沒答應。”
安保隊長身形一頓,隨後轉身示意手下人離開。
離開包廂之後,安保隊的隊員就好奇地問,“頭兒,那人什麼來頭?”
“銀翼虛擬部經理,延洲音樂協會會員,齊安音樂學院特聘講師,火烈鳥特聘顧問……”說着後面的時候,安保隊長几乎是咬牙切齒,面色雖然維持着溫和的笑,但眼中閃過的寒光讓身邊的隊員一個哆嗦。
“剛纔那三個人找出來,帶出去跟他們重新說明一下店內的規矩!敢拿我當槍使!?”安保隊長其實並不介意被人當槍使,前提是舉報屬實,爲了店內的安危,被利用一下也沒什麼。但現在被舉報的人是誰?齊安音樂學院特聘講師!火烈鳥特聘顧問!兩個“特聘”砸得他眼睛發暈,重要的是,那人還那麼年輕。
天才總是異於常人的嘛,神經質一點,行爲另類一點,這個也能理解。
火烈鳥就不用說了,都知道的全球大公司,“特聘顧問”這四個字多高的含金量,正常人都知道。
齊安音樂學院?他們老闆可是齊安音樂學院畢業的!
大老闆母校情結比較重,也不知道那個方召跟大老闆認不認識,要是那人到他們大老闆那兒告一句,他這安保隊長說不定會被擼下去,所以,他得先表示表示,如果上面查下來,他也好交代。
方召並未被這突然而來的檢查打斷思路,等安保人員離開之後,他繼續做筆記,現在已經晚上八點多了,店內的音樂節奏開始變化,演藝大廳那邊,進場跳動的人也多了起來。
“咦?師兄?方召師兄?”
“不可能吧?方召師兄怎麼可能在這種地方……還真在啊。”
兩個學生詫異地站在包間前,仔細看了看,確定這裡面坐着的就是白天給他們上過課的方召。
這兩人都是白天在方召上完課之後問過問題的,方召有印象,是大六的學生,六年制的最後一年,臨近畢業壓力大,晚上出來玩一玩放鬆下也能理解。
“師兄,只有你一個人?你這寫什麼呢?”一個學生問道。
“聽歌,寫點感悟和分析。”方召道。
“你真是……我輩楷模。”
不是在音樂鑑賞課,而是在一個吵鬧的夜店裡寫感悟分析,這是怎樣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情?
這覺悟……高!實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