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這番話,定神兒似的盯着他,腦子幾乎是空白的。
如果非要說個所以然,大概是:我心裡除了歡喜,更多的還是在質疑這是不是又是一句玩笑話。
我們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說很多話,只是真正會說話的人卻並不多,因爲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語言只是爲了表達當時一瞬間的想法,不是每一句話說出來都得負責,常常過後就忘了。所以我很欣賞那些擅長聆聽的人,也曾經幻想過有朝一日我能轉性,成爲那種要麼不說話,但一開口就一針見血的人。
可惜,我的幻想沒有實現,我也沒有轉性。
長時間的安靜好像讓阿臨有些惶惶不安。
他皺起眉頭,暴躁地挺直脊樑骨:“我擦,爺說這麼肉麻的話,多少給點反應行不行?”
我懶懶地點了下頭,然後同他說:“還記得你相親那天我同你說的話嗎?”
他默了會兒。
我認真地說:“那天我說結婚不結婚我都無所謂,兩個人在一塊兒過得幸福就行。你真想和我結,那便結。如果你想先不結,再磨合磨合,那就先不結。”
這大概是生平說過的最理智的話,特別還是在如此巨大的誘惑之下。因爲我十分清楚自己稀罕的是和他在一起的感覺,並不一定是婚姻。婚姻是個漫長的詞彙,我不信任它,但也不願意搞出小人兒後一走了之。
阿臨站在牀邊瞧着我,他不自覺地輕輕舔了圈自己的嘴脣,考量過後,他堅決地說:“結!”
“所以你愛我了,是不是?”我認真地問他,畢竟那天他說的話一字一句還烙在心上。
阿臨慢慢坐在牀邊,雙手隨意地支撐在牀沿上。
良久都沒有聽到什麼回答,他看着我,眉心一點點皺起,陰柔間起了彷徨。他思慮很久才同我說:“如果瘋狂的想念一個人算是愛上的表現形式,那我肯定是愛了。”
阿臨的語聲很慢,表情看上去還有點蠢。
我笑着瞧他,眼淚不知道是怎麼從眼眶裡掉出來的,那是幸福的眼淚,我把頭埋漸漸埋下去,哭得直不起腰。一想到二十四歲的我,馬上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了,那種感覺我真的說不清楚。
蔣鳳英走了之後,我和我爸相依爲命很多年,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有關感情的教育,沒人教過我怎麼去愛一個人,也沒人教過我怎麼樣才能做一個圓滑又人人喜歡的女孩兒。所有的一切都必須要我自己去爭取。就像不想捱打所以只能學會反擊,就像那麼多人明面上叫我嫂子實際卻只當我婊子,而現在我馬上要成爲他正兒八經的老婆。更加證明了一點,左右我生活的不是能力,而是意志。
“讓你和我結婚,你哭什麼?”阿臨的聲音挺暴躁的。
我仰起頭時眼睛都腫了,肩膀一抽一抽地對他說:“我哭我的,管你……屁……事。”
阿臨和吃了槍藥似的看我一會。
婚前的籌備是最繁瑣的,我和他都是第一次結婚,許多事都想盡量的親力親爲,從挑選婚紗到物色蜜月場地,我們就像從早到晚忙碌的蜜蜂一樣,一堆堆做不完卻很願意去做的事。
在我們決定結婚的第五天,我和阿臨一同回了我爸家。
他早就收到了消息,所以開門的時候,第一句話就是對阿臨說:“叫聲爸聽聽。”
阿臨傲慢地瞥過頭去,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老程,你故意的?”
我爸不依不饒,笑得爽朗大氣:“故意什麼故意,你要和我女兒結,你就得喊我一聲爹!”頓下話,我爸又掰着手指感慨起來:“你說咱倆朋友好幾年了,這輩分怎麼就變了?其實這麼多朋友裡頭,我最服的還是你。第一,重感情。第二,講義氣,第三,有錢有顏這個不用多說,而且你已經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年輕。我女兒給你,值了!”
兩年前我爸就已經開始催促我快點結婚,因爲他是農村人,在他那個年代女孩兒結婚都早。而且他年輕的時候靠玩命一點點爬上了那位置,身上落下很多病根,他擔心哪天萬一出點事走了,也看不着有個人在我身邊照顧我。
阿臨站在我身側,瞧我一眼,然後城府頗深地對我爸說:“呵呵,少來給我裝這個蒜,你那天把女兒交給我,琢磨的不就是這個事嗎?表面上合情合理,實際上卻是知道我這麼多年一直也沒成家,故意想把她送來我身邊。”
我突然就愣了下,不可置信地把眼神移向我爸。
我爸也愣了下,然後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說:“看來我老程演技不行啊,這麼容易就被你瞧出來了?呵呵,還好年輕的時候啊沒接過什麼臥底任務,我這種人要去了,估計就是直接送死去的。”
“你們……”我是真的驚到了,指指阿臨,又指指我爸,腦子和嘴巴都不利索了,說不出來話。
阿臨捏住了我的手指,慢慢壓下來,對我說:“老程是真的關心你。”
“叫爸!岳父大人也成!”我爸還執着於佔他這個便宜。
阿臨陰着張臉,冷笑幾聲呲牙說:“你個老不死的。行了,我叫。”
他真的是醞釀了很久才極爲勉強地喊了聲岳父大人,引得我爸得意萬分地回了聲:“好!好!一個女婿半個兒,往後我老程就是你爹,你就是我的兒!”
阿臨點根菸氣悶地叼嘴上說:“老程你退了之後該去當漁民,專門撒網搞大魚兒的那種。”
我爸指着他笑笑:“我是撒了網沒錯,可你要不進圈兒能被網着嗎?關鍵還是我女兒養得好,就這模樣哪怕不是你,再尋個更大的年輕老闆我也不覺得稀奇!”
這時候阿臨瞧我一眼,用小拇指淺淺的指甲颳了下我眉心的美人痣說:“嗯,隱隱約約勾人得很,沒準兒她是個狐狸精轉世。”
我把身子往後面一縮,靜靜聽着兩個男人的讚美,心中其實是很歡喜的。唯一的氣悶大概就是我爸把我‘賣了’的事,難道因爲我爸的圈子不同,所以他所看見的是阿臨一本正經成熟穩重的樣子,他的另一面是否只爲黑暗而生?可能不是每個人都有透徹他的機會。
我們在家吃了頓飯,我爸因爲高興,所以喝了特別多的酒。
一斤裝的白酒,我爸沒一會就喝乾淨了,他的話變得越來越多,哪怕我和阿臨都勸說他別再喝了,他還是又開了瓶,胳膊晃晃悠悠地往杯子裡倒,大半都倒在了外面,只有一小半倒進了杯子裡。
我爸是個硬漢,記憶中就沒有落淚的時候。可就在今天,兩顆豆大的淚珠從他眼眶裡滾下來,有些弄不靈清地說:“你結婚,要是爸媽都在身邊多好?”
和我媽的婚姻,我爸肯定是有遺憾的。我瞧着心疼,一把抓緊他的手說:“我結婚有爸在就行了。別再和我提那女人!”
我爸推開我,連連擺手道:“不是,我不是你爸。”
心中頓時被話一刺,他定是醉糊塗了。
我瞧向阿臨,他眼神忽的一凌,彷彿帶着無邊的殺氣。
再後來,我爸從桌上扯了張紙巾,狠狠地抹了把眼淚,那張被揉皺的紙巾沒再第一時間丟掉,又粗魯地醒了醒鼻子,醉醺醺地說:“不是,我不是你爸。蔣,蔣鳳英嫁給我的時候……你就在她肚子裡了。那個女人以爲我不愛他,可她根本不知道……我爲了她……接受了一般……男人……嗝……都接受不了的事。她沒良心!沒良心!”
我愣住了,彷彿在那一剎那天旋地轉,和個醉生夢死的人一樣。分不清我在哪,分不清我到底聽見了什麼。
我拉住我爸的手,笑得沒心沒肺:“爸,你再說一遍。”
我爸垂個頭,歪過臉盯着我好一會,緩慢又殘酷地說:“孩子,你命苦,親媽不要你了,親爹家也敗了。說難聽了,要是我……那會兒也自私點不管你,你……和孤兒有什麼區別?有什麼區別!啊?”我爸發泄般地突然吼了出來,他面前的啤酒杯子被砰一下按在了桌上。
他埋了個頭,哭得整個後背都在抽,壓根沒管桌上全是玻璃碎片,手臂直接往碎片上擱,哭得無比蒼涼。
我毫無情緒地坐在椅子上,只是盯着我爸,沒有去扶他更沒有說話。
內心深處對蔣鳳英的恨一下就上升到了巔峰,在這個早就殘缺了的家裡。我竟然不是我爸的親女兒,而一次次不惜傷害我的蔣鳳英才是和我真的血脈相連。
“他醉了,別聽他瞎扯淡。”阿臨陰測測地說。
我沒理。
因爲了解我爸,所以我更加清楚這種事他不會亂說。
我木納地問:“爸,那我親爹是誰?他……姓什麼?你別告訴我,我親爹是路鋒!”
我爸埋了個頭,擺擺手,悶沉沉地說:“不是,不是……”
我喉頭一熱,鼻子說不清的酸楚:“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