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圍站在客廳的大桌邊上,有些人已經落了座,大家三三兩兩地聊着天。在喧鬧中,尤加利忽然想起什麼,轉身朝自己的房間走去,赫斯塔留心着她的背影,把十一放下,追了過去。
尤加利覺察到身後的腳步聲,回過頭。
“你去哪兒?”赫斯塔道,“快吃飯了。”
“我想起來我的藥盒還在房間裡,”尤加利道,“怕一會兒吃完飯忘了,先去拿手上……”
“好,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呀。”尤加利看着赫斯塔,“就這麼一小段路,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赫斯塔點了點頭。
尤加利往前走了幾步,又回看,見赫斯塔還站在原地,沒有離開。
她嘆了口氣:“哎,那你跟我一起吧。”
尤加利的房間在一樓朝南的房間,非常寬敞。一張大木牀靠着牆,兩側放着兩個等高的木質牀頭櫃,左側的櫃門和右側的抽屜屜面上都雕着非常繁複的花紋,看起來十分老舊。臨窗的位置放着一張大桌,上面空空如也,一把配套的木椅緊緊抵靠着桌子。房間另一頭,一個深棕色的大衣櫃緊閉着櫃門,旁邊一個行李箱敞開着——尤加利所有的行李都還沒有收拾,只是從行李箱裡取出了一些生活必須品來使用。
東西太少,房間太大,一切顯得空空蕩蕩,更加沒有生機。
赫斯塔走到桌前,看了一眼尤加利在吃的藥,這是前天一位登門問診的醫生爲她開下的。赫斯塔拿起來看了看,其中有一盒藥物她有點兒眼熟,是選擇性五羥色胺再攝取抑制劑,多半以前在譚伊養病的時候吃過。似乎這類精神問題的用藥都差不多——先試試抗抑鬱的藥,再試試抗焦慮的藥,都不行就再試試別的。
赫斯塔回過頭,見尤加利背對着她坐在牀邊,輕聲喊了句她的名字,尤加利有些恍惚地擡頭,赫斯塔對她晃了晃藥盒,她纔想起來自己是回來拿藥的。
回到桌前的時候,尤加利看見了壓在臺燈下面的字條,上面是赫斯塔的留言,寫着下午海澤爾會來拜訪。
“中午我來的時候你已經睡下了。”赫斯塔輕聲道,“所以我就留了張字條。”
尤加利扶住了額:“……我沒看到。”
“晚上你要是不想一個人睡,也可以去我或者黎各那邊。”
尤加利再次搖了搖頭,並避開了赫斯塔的目光。
赫斯塔看着尤加利慢悠悠地收拾着,這種感覺讓她彷彿一下又回到了與尤加利剛剛認識的時刻。她分明感到又一張幕簾落在了她與尤加利之間,她幾次想要揭開它,卻遭到了尤加利的拒絕。
尤加利隱隱感到了赫斯塔的挫敗,她想向她道謝,但又沒有力氣。她感到赫斯塔似乎非常想要爲她做些什麼,比如陪伴或者傾聽——然而這些是她此刻最不需要的東西。
夜晚是尤加利意識最清明的時候,她整夜整夜地不睡,流淚讓她感到輕盈。她慶幸不論是在公寓還是在這個種植園,她都有一間自己的房間,使她不必將自己的狼狽暴露在任何人面前。
她難以遏制腦海中不斷閃回的畫面,對那個夜晚的回憶就像是用獸類的舌頭舔舐正在流血的傷口,舌面的倒刺不斷撕開新的血肉,但她並不厭惡這種感覺。她沉浸在這些回憶裡,耗盡所有的精力,等到白天就可以忘記一切地睡過去。 突然之間,她幾乎對生活中所有的變化都失去了興趣,唯獨食慾開始變得旺盛。她總是在凌晨兩三點的時候感受到近乎尖銳的飢餓,彷彿有一把鑽頭在她的胃裡橫衝直撞,這種感覺令她驚奇,因爲她明明記得晚餐時自己已經吃了很多——可是不夠,那一刻她必須要再吃點兒什麼,米飯、面、油脂旺盛的肉、甜點……等到飽腹時,她會短暫地擔心一會兒繼續這麼吃下去身材會走形,但是那個時候她已經困了,她甚至懶得再去刷一趟牙,就直接倒在了牀上。
夜晚是容易度過的,最難熬的是白天。她的生物鐘仍保持着原先的節奏,即便凌晨三四點睡下,她仍然會在八點左右醒來。甦醒的那一個多小時如同酷刑,她沒有力氣下牀,但又清晰地感覺到噁心——醫生說這可能是藥物導致的,但大概也和前一晚的暴食有關係。
她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感覺自己像一具屍體,然而她又畢竟有着活生生的感覺——口腔裡的臭氣,手上和嘴角上結垢的油污,亂糟糟且難以梳順的頭髮……這些都是需要耗費巨大精力去解決的日常瑣事,沒有一件不令人感到煎熬。
她感覺自己像個剛剛學會騎自行車的新手,一旦停下,就忘記了怎麼才能讓車輛保持平衡。
一連四五天,都是這麼過的。
許多人都來關心過她,那些年輕的水銀針女孩子們,海澤爾,斯黛拉,黎各,簡……她們都很好心,但“你還好嗎”這種問題也讓尤加利覺得疲憊。
“尤加利。”赫斯塔輕聲說,“拿了藥,我們要回客廳了。”
尤加利忽然掩住了眼睛,她將藥放回了桌上,自己再一次栽倒在牀上。
“……你先去吧。”尤加利道,“我想休息一會兒。”
“要我幫你把飯拿過來嗎?”
“不用。”
房間裡恢復了寂靜,過了一會兒,尤加利將手臂從眼睛上移開,這才發現赫斯塔仍站在原地。
她有些無奈地坐起身:“對不起……我太麻煩了,但我……但我……”
“已經很了不起了。”赫斯塔說。
尤加利有些意外地擡起頭。
“你現在還能自己吃飯,自己生活,已經很了不起了。”赫斯塔道,“我以前也有段時間……”
尤加利望着赫斯塔,但她沒有把話繼續說下去。
“……它會結束的。”赫斯塔說,“雖然它看起來沒有盡頭,但它會結束的。”
尤加利笑了笑。
“結束的那天,你甚至感覺不到,”赫斯塔輕聲道,“只有當你走了很遠,回頭望,你纔會突然意識到,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它確實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