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青衫
說起來,白霜城原先還是銀城時,曾擴過兩次城。一次是在城外北郊發現了銀礦;另一次則是將滄河納入城中,並修建了幾處漕運碼頭,使得運輸礦石的時間大大縮短,成本亦降低了許多。
如此一來,白霜城的格局便遠比普通城池更爲闊大, 在大宋治下時,便有“雄城”之號。也因此,莽泰率部從城東出發至城西,還是頗需要些時間的,且他們亦非急行,而是隻以比平常稍快的速度推進,彷彿並不着急。
於是, 這隻“宋軍”在西門左近盤桓至今已有一刻之久, 附近宋人民戶幾近屠戮一空, 死傷者無數,斬首亦達三百餘級。
這些首級皆爲青壯男子,老幼婦孺則並不在此列。
“老爺,人頭差不多湊齊了。”一名傳令卒飛跑過滿是屍首的長街,向達昌安稟報道。
達昌安點頭示意明白,揮退了他。
戌正已過,火光將半條街照得通亮,狂風急涌、陰雲壓城,隱約可見那雲層後閃爍的電光。
看起來要下大雨了。
達昌安掃了掃皮甲上的血跡,將斬馬刀橫放於鞍前,不知第幾次回頭看向了城門。
西門猶自洞開,由他最信重的兩隊親衛把守, 見此情形,站在高處觀望的的旗官立時打出了“無事”的旗語。
達昌安心緒稍寧, 復又轉首望向前方猶如火海的坊市, 足跟向鞍袋輕踢了一下, 袋中金錠與銀塊相擊, 發出了悅耳的輕吟。
他銅盔下的臉立時現出笑來,可這歡喜卻並不能滌去心底不安。不知何故,他總得有事要發生。
依照約定,他只需在城西佯攻一陣子,便會有人放煙火爲號,而他則會率領這支“宋軍”原路退回,做出劫掠一番後便即收兵的假相。
之後,他會率部急行至東城門外,與右帥布祿什的大軍匯合。
坦白講,布祿什能夠同時拿下東門與西門,這其實是超出了達昌安的預期的,而他也是在聞知此事之後,才終於下定決心反出左軍,歸順右軍大營。
他不想再受那狼小崽子的鳥氣,且也敏銳地察覺到,莽泰對他們這些老營人已然不大看重了,而待到新軍起勢,只怕他這樣的老人會更受冷落。
現在多好。只要過了今晚,這些宋人首級便皆會變成“宋軍”首級, 達昌安就能上報軍功了。
斬首三百級, 這功勞可不算小,至少能把他這個領甲的虛銜往上再升個一整級。
至於莽泰並固德那小崽子,布祿什也早就想好了對付他們的法子。
原先達昌安還想弄死幾個莽泰的親信,將他們的腦袋安在宋軍的銅盔裡,扔在莽泰面前,坐實他裡通外國的罪名。但布祿什卻說,用不着這樣麻煩。
原來,他手裡有莽泰私通新麗世子盜採銀礦的鐵證,再加上守城不利這一條,莽泰這個左帥定然不保,沒準兒還要被關進大牢。
到得那時,達昌安便可名正言順劃歸布祿什帳下,說不得他老人家一高興,還會將左帥府抄家的肥差交給他,讓他肥肥地吃上幾口肉。
不過,這位久經沙場的哈爾沁領甲還是多留了一個心眼,入城後便派重兵守住西門這條退路,又提早佈下眼線埋伏於城中,刺探各處消息。
只要莽泰大軍一接近油關坊,探馬便會立時回報,達昌安也會馬上收兵。
他可不想和莽泰的精銳碰上。反正財貨也搶得足夠多了,只可惜那些宋人小娘兒沒法子擄走,只能一併殺了,裡頭有幾個還是生得挺水靈的。
達昌安心下頗覺懊惱,但轉念再想,自己此番立下大功,往後在白霜城自是一人之下、諸人之上,莫說是宋人小娘兒了,便是金人貴族家的女子,那也是他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此念一生,他不由得全身燥熱,恨不能馬上就將那嫩得能掐出水來的小娘兒抱在懷中。
驀地,他眼角忽然一花,忙扭頭看去,卻見馬前不遠處,一名男子正背對着他徐步而行。
這人著着一身文士青衫,兩隻寬袖被狂風吹得翻卷起來,背影竟有幾分眼熟。
好像在哪裡見過。
達昌安想道。心下也並不如何在意。
他的確認識幾個弗那忽舍裡,但越是如此,便越不能留活口,否則事後被人捅出來,死的就是他達昌安了。
他抽出斬馬刀拿在手中掂了掂,輕蔑地一撇嘴。
太輕。
這些軟弱的宋人也就只配用這種小兒兵器,拿在手裡都使不上力,不過,砍個賤民卻是足夠了。
達昌安笑了起來,一夾馬腹,戰馬長聲嘶鳴,奮蹄直奔那青衫男子,達昌安熟稔地半身前傾,一如他斬殺這滿街賤民時那般揮刀斜劈。
刀鋒迎向火海,劃出了一道耀眼的寒光。
眼前一切忽然變得小了。
達昌安詫異地看着下方的坊市與屋舍,那長街上有個人正騎馬縱躍,可奇怪的是,這人居然沒有腦袋。
“嘭”,戴着銅盔的頭顱在半空裡炸開,血肉盡成碎沫,紅的白的灑了一地。
再一息,達昌安的屍身方纔從奔跑的戰馬上搖晃摔倒,大篷鮮血破體而出,倒飛向上,凝成一個腥紅的大字:
“惡”。
血字張狂扭曲,盡訴行之惡、身之惡、心之惡、人之惡,而在血字四周,又有鮮血成框,方方正正,凌空將那“惡”字套住,合起來,恰是一枚斗方。
血色斗方如被定住,凌穿懸停數息,忽爾紛飛散去,漫天鮮血潑灑,達昌安的屍身這時方纔落地,只是已然瞧不出完整的人形了,不過是大大小小的屍塊並臟腑之屬而。
而待最後一塊屍骸落地,長街漫漫、寂無人聲,除青衫男子外,街上竟已再無一人站立,滿街“宋軍”盡已斃命,只那些小兵小卒卻並不曾化爲血字,僅被摘了腦袋而已。
青衫男子環視四周,忽然向前跨了一步。
下個瞬間,他的身影便出現在了街角一隅,旋即拂袖一掃。
“嘩啦”,他身前的整塊地面忽然迸碎,亂石泥土朝旁飛散,竟露出了下方的一間地窖。
一名懷抱嬰兒的婦人正蜷縮在地窖中,渾身戰慄不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