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發生了一樁兇案。
這是程淮告訴衛姝的。
而這宗案子,便是程渭數日不歸的緣由。
據程淮說,此案干係重大,已經捅到了官家的面前,而天子亦曾親口垂詢。不過,關於此案的詳情,因事涉朝堂並諸多隱秘,他一個太學的學生卻是不好多說的。
程濟也附和了他的說辭,兄弟倆還盡皆表示,那聯調司似是某種禁忌,他們多方打探,也沒查到什麼有用的線索,只得抱憾而歸了。
衛姝對此將信將疑。
只以她目今的身份並當前局勢,一動不如一靜,且她還須防着有人對程家下手,是以程淮或其他人不論說什麼,她都只能權且聽着。
程渭不在家,西府大老爺程汜又身受重傷,這上中秋節,程府過得有些冷清,不過是東、西兩府湊在一處坐了席,略吃些酒果,再有幾個年輕女眷在那大花廳前焚香拜月,馮老太太便命都散了。
一家子都沒聚齊,那“團圓”二字自也無從談起,老安人顯然更興不起什麼念頭過這個節,虛應個景也就罷了。
衛姝因了寒毒發作,那一晚閉門未出,只在事後聽程月嬌嘟囔說,宴罷散場之後,華氏與方巧心好像拌了幾句嘴,第二日晚半晌時,華氏還尋到了二房院中,與方巧心關起門來說了半天的話。
而待她出屋時,臉色非常不好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門簾子被她摔得老高,看上去是與方巧心生了不小的齟齬。
自然,這些事並影響不了小姑娘的心情,她約莫也是闔府上下唯一覺着一切都很好的人。
連日來,這嬌嬌兒已將東府大小花園翻了個遍,尋到了好些蟻窩與鳥巢,樹都爬了幾回,與衛姝說起這些時,亦是一臉地歡喜,全忘了初回府時的緊張不安,還送了衛姝幾個鳥蛋,讓她熬湯補身子。
幽居寂寞,小姑娘清脆無憂的笑聲也算給程家添了一分靈動,亦令衛姝覺着,這所府邸有了幾分“家”的樣子。
直待節後的第五日,程渭才得回府,而早已心焦不已的衛姝亦尋了個空當,與他見了一面。
這幾日天時不好,秋雨纏綿,風裡已然添了幾重寒意,書房外的石徑上,零落了好些枯黃的葉片,行過時帶起滿腳泥濘,卻是那葉子已被雨水泡得爛了。
衛姝撐着一柄青布傘,便立在那石徑之上,微仰着頭望向不遠處的程渭,目中隱有訝色。
暮雨蕭蕭,將整個世界濯洗得一派寒瑟,蒼灰的天空下,是程渭瘦得幾乎脫了形的身影。
數日未見,這人的樣貌已是大變,雙頰凹陷、顴骨聳立,昏黃的天光打在他的臉上,掃下極深的幾道陰影,一身青衫亦伶伶落落掛了下來,勾勒出他瘦削的肩頸輪廓,瞧來很是憔悴。
好在,他眉眼間的從容還在,行止亦如往常那般淡定,精神頭似還不錯。
據衛姝所知,一個人能在短時間裡瘦成這樣,要麼是食宿不周全,要麼嘛……便是去了那煙花柳巷,硬生生淘壞了身子。
但大宋官制卻是嚴禁狎妓的,且據衛姝觀察,程渭彷彿還有那麼一絲絲的孤臣之相,想必以他的聰明,斷不會犯下這等足可罷官的大錯。
這般說來,那程淮說的居然還是實話,程渭還真就是忙於公務,而從眼前男子蹙起的眉心來看,那宗兇案或許也遇到了很大的麻煩,且這麻煩至今亦未解。
“在下請程奉直查的事,不知可有眉目了麼?”衛姝沒再去打量這位開封府判官,而是轉眸眺望着傘外空寂的庭院,輕聲問道。
“聯調司……可能要被裁撤了。”程渭開口說道,語聲一如這漫天秋雨,帶着岑寂與冷意。
衛姝霍然轉首。
這一刻,這寥寥一語於她而言不啻一記焦雷當頭砸下,直教人心驚肉跳。
聯調司要被裁撤了?
那隸屬於聯調司的長鋒營,又當如何?
說起來,對於這個自前朝大漢朝沿襲至今的神秘衙屬,衛姝所知很有限,只知聯調司的職權囊括內政外交,曾爲天子掌中劍,查探四方、威震朝野。
可眼下,這聯調司好像已再不復從前之勢,否則,裁撤之說又從何談起?
此外,這普天之下,除了當朝天子,又有誰敢去動它?
“這是官家的意思麼?原因何在?程奉直確定是裁撤而非將聯調司併入哪個衙屬麼?”
衛姝連問了三個問題,語聲並不急迫,可問出來的問題卻切中肯綮,直指要害。
程渭略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
一個“力大無窮、武功蓋世”(嬌嬌語)的江湖草莽、一個當着所有人的面兒一巴掌就拍碎了錦繡堂玲瓏石的“女大俠”(嬌嬌語),竟能單憑他一句話,便窺破了朝堂之上的門道,問出來的問題圓熟老成,既不像女子、亦不像江湖人、更不像年輕人。
真是奇哉怪也。
然而,反過來再想,若那紅鯉囊當真如此女所言不只關乎朝堂、亦關乎大宋安危,則其言行倒也與其所謀之事合得上了。
程渭沒急着回話,而是伸臂做了個請的姿勢,引着衛姝拐上一條石子甬路,方纔徐徐地道:
“抱歉,姑娘的問題我一個都答不出。聯調司原就不在三省六部之下,其中關竅也遠不是我一介判官能夠打聽得到的。我只知道一件事:這裁撤之說是三日前傳出來的,而三日之前,恰逢朝會。”
他停住了話聲,清俊的臉上並無表情。
衛姝握緊了手中的青傘。
透明的雨線斜傾而下,傘面上傳來細碎的剝啄聲,安靜、寂寥,嵌在程渭平淡的語聲裡,說不出地蕭索。
衛姝凝目看着他。
煙雨悽迷,眼前這一襲青袍被雨幕暈散,顯得有些模糊,再遠些,溼冷的風正掃過屋檐,灰白的牆角下生着幾株秋草,黃黃的細葉無力地垂着,似是在這寒風冷雨中低下了頭。
朝會一過,消息即出,難道……裁撤聯調司居然非是天子之意,而是有人在朝會上提了出來?
是了,一定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