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司,柴司,醒醒,該回家了。”
一隻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他的夢被推出了裂痕,碎片滑落漂遠,柴司睜開了眼睛。
天邊晚霞已經是淡紫色了,長雲染成深紅,就像有人用手指在天幕上一抹,留下幾道胭脂。
棕櫚樹的影子高高立在天空下,傍晚的停車場裡,亮起一盞盞昏黃的燈。
“睡得這麼香,做了什麼好夢呀?”
媽媽站在車窗外,見他醒了,把手從半開的車窗裡抽出去,站直身;雖然柴司沒看清她的神色,卻從語氣裡聽見一絲愧疚。媽媽的聲音十分柔和,因爲愧疚是一種軟化劑。
柴司想不起來了。夢裡的燈光很亮,遠比停車場裡的西部傍晚更亮;自己個子很高,遠比現在高。
但具體夢了什麼,他全忘了。
“今天不加班嗎?”他看着媽媽打開車門,坐進另一側駕駛座裡,問道。
“我跟經理求情,今天早點讓我走。”媽媽看了他一眼,笑意浮起來幾分,但沒能衝破某種沉重的蓋子,又散了。“我都不敢告訴他,今天你一直在車裡等我……”
“爲什麼不敢?”
媽媽將一隻塑料袋放到後座上,裡面飯菜的氣味很熟悉。她總是會拿一些餐廳裡剩下的東西回家,當作二人晚飯。她啓動車子,說:“這哪是什麼好事?要是被人知道,兒童保護機構說不定要把你帶走了。”
柴司不懂他坐在車裡等媽媽下班,到底是哪裡不好了——車窗半開着,風軟軟地吹進來,手指頭上粘着薯片殘渣,膝蓋上的故事書在他睡着時滑到了地上。
“對不起呀,以後不會了。等你長大,可不要跟心理醫生抱怨我。系安全帶。”
以後其實還會有的,因爲只收一點點價錢就願意看護柴司的,只有附近一個鄰居姐姐;她並不是每天都有時間。
後來柴司想,他那時真正想說的話,明明是“我喜歡等你”,但是不知怎麼,實際上說出來的,卻是一句抱怨:“我想回家看電視。”
“好,”媽媽離開停車場,說:“吃完飯才能看。”
上高速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明亮的車燈穿過夜色,從他們老舊汽車旁一劃而過。高速路地勢很高,左側是山崖;從路上往外望,能一直看見遠方地平線。
龐大、分散的洛城,在夜幕下亮起無數繁星似的燈光。
這條路是他們走過無數次的,熟悉得如同自家廚房。柴司一直在看着窗外的洛城夜景,媽媽在聽廣播,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一切都發生得叫人措手不及:當前方路上一輛重型貨運卡車忽然歪過頭,斜斜衝破右側護欄的時候,媽媽甚至還在說笑。
她尖銳的吸氣聲,叫柴司猛地擰過頭,正好看見那一輛長長的卡車橫截在前方高速路上。
急剎車的刺耳尖響,貫穿了整個車廂,但汽車依然止不住慣性和去勢,直朝卡車撞上去——柴司被安全帶壓在座位裡,眼看着卡車越來越大,如同一片籠罩下來的滅頂之災,那一刻他忘了自己有沒有驚叫出聲。
他只記得他轉過頭,駕駛座上是空的。
安全帶仍系在卡扣裡,平整地橫跨駕駛座,彷彿它保護的是一個空空車座;方向盤失去了掌控它的手,微微地轉了一下。
……咦?
茫然只有一晃的工夫;當柴司反應過來,急忙伸手去抓方向盤的時候,他撞上了卡車——在那一瞬間,車頭擠壓扭曲着升高,佔據了大半車窗和視野,下一刻,柴司沉入黑暗裡,什麼都不知道了。
啊,對,五歲那年出了車禍,柴司·門羅這個人就死了啊。
……是死了吧?
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對。
假如柴司·門羅五歲那年就死了……那現在以他的視角進行回憶的人,認爲他死了的人,是誰?
另一個聲音小小地提出了抗議。
是誰在回憶,這個問題重要嗎?死沒死,也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問題,是如果他不再做無用的思考,只是順着溫暖的、羊水般的黑暗沉下去,閉上眼睛入睡,一切掙扎迷惑,都會得到安慰和解答……再也不用擔心……
再也不用……擔心……
絕對不行。
柴司驀然睜開了眼睛。
他正躺在地上;地鐵車廂裡白亮得近乎刺眼的燈光,有一瞬間,反而叫他什麼都沒看清。
某種從骨子裡突然驚醒起來的直覺,第一時間壓下了他翻身跳起的本能,他強迫自己一動不動,聽着地板上沙沙的聲響,從耳旁劃了過去,慢慢遠了。
視覺很快就重新清楚了,他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扇失去了玻璃的車窗前。
他還記得剛纔這一扇車窗玻璃,就像橡膠氣球一樣鼓大起來,有幾隻灰白色的手指在拆解着玻璃與車窗框的縫隙;現在車窗上空空如也,只有地上、座位上,散落了一地碎玻璃。
居民已經從車窗後鑽進來了,進入這個人世了……
但是柴司無論怎麼想,也想不起來爲什麼自己會倒在地上。
跌倒時,後腦勺一定是先磕在座位上,又落在地上的,此時脖子扭着,隱隱作痛。
他聽着沙沙聲響在幾步遠之外停住了,司機的喉嚨裡,低沉沉地傳出了一聲顫抖的呻吟——呻吟剛剛開了個頭,卻忽然沒了聲息,彷彿是被掐斷的一樣。
死了?
柴司心中一沉。那個僞像——
“……原,來有意,”一個黏糊糊的聲音,以一種極不自然的斷句方式說:“識啊那就好。”
是居民。
“原來有意識啊,那就好”,它這句話是衝司機說的,那司機暫時應該還沒有死……
柴司屏住呼吸,慢慢轉過眼珠,看見不遠處地板上,模糊地立着一片灰白色的影子;雖然不好分辨,但感覺上,那個影子似乎正背對着他。
他腹肌逐寸收縮繃緊,一點一點、無聲無息地從地上擡起身體,看見T字杆落在自己腳旁。他沒有去拿它。
從現場痕跡看來,好像他剛纔什麼都沒來得及幹,就已經倒地了……
那個後背佝僂、蜷着身子的背影,個頭兒很矮,只到柴司腰間。它渾身都包裹着一張灰白色布袍子,布袍破破爛爛,許多地方已經撕爛成了一條條。
從灰白袍子下,一隻比拖布頭還大的灰白手掌,軟軟地搭在地上,掌心向上;另一隻手舉在半空裡,伸起三根長長手指,其中一隻,正朝司機彎了下去。
“可,以死去,的記,憶三,處。”
斷句一旦亂了,連語意都在乍聽之下都不好懂了;柴司微微一怔,才反應過來它說的是“可以死去的記憶,三處”。
這也就意味着——
柴司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悚然一驚,再也顧不上隱藏自己,一腳踹在司機的腳腕上,怒喝了一聲:“醒醒,別信它,你沒死!”
他自己是等於暴露了——下一個念頭還來不及升起來,那個佝僂後背上,滴溜溜地轉過來了一張臉。
目光落在那一張臉上的時候,地鐵車廂再次急速模糊、消失、滑入黑暗裡;柴司不由自主地倒向身後座位上,耳旁響起了居民黏糊糊的笑聲。
“可,以死去,的記,憶三十,九處。”
果然是這樣……
那一絲不甘、恐懼、焦躁混雜的心情,隨着他跌入回憶裡,像灰煙一樣從意識邊緣迅速消散了。
如果五歲那年的車禍,是居民找出來的第一個、可以讓自己在重溫時順便死去的記憶,那麼柴司知道它找出來的第二個記憶是什麼了。
他第二次遭遇生命危險,是在車禍之後的第六天。
也是媽媽從巢穴中回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