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就是這樣……林處,前面停一下。”
申令辰說完時,回頭看了後座的兩位同行一眼,從認識說到失蹤,時間不長,故意卻很長,而且故事裡,多了很多很多作奸犯科的嫌疑人,特別是還有兩位自殺的,僅僅是聽着過程,都讓兩位剛剛接觸的有種心跳肉跳的感覺。
“之後就失蹤了?”黨愛民納悶道,他是個粗線條的人,不過那怕粗線條,也感覺得出,小木那顆玻璃心似乎受傷了。
“對,一年零六個月,我們多方查找他的下落,一直沒有消息。”申令辰道。
樊賽麗奇怪問着:“家裡,難道……噢,對了,應該不回家了。”
繼母年輕,又有一對兒子,就外人看都覺得尷尬,何況身處其中的,但是一點和家裡都不聯繫就讓人不理解了,林其釗道着:“他能看清所有人,可沒人能看得清他,以前是把他爸坑得死去活來,逼不得已把他送精神病醫院送,之後他父親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奇了,他也轉彎了,讓他回來,他不回來;給他錢,他一分也不要了……現在他爸見了我們,基本相當於仇敵相見,一直認爲是我們把他教壞了。”
“他的個性太強,又太剛愎,認準的事撞破南牆也不回頭。”黨愛民道,他表情是一種複雜的尷尬,他想起了曾經在陝省,那個在機場驀然回頭的小木,怎麼如此地讓他思念如熾呢?
“黨政委……咱們是同行啊,我也當過政委,我就隨口一問啊,是不是你們有什麼案子?”申令辰道。
一問這個樊賽麗沒吭聲,似有難言之隱,黨愛民笑笑道着:“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啊,有這事了纔想起他來,我該早點來看看他……我答應他請他吃飯,打賭輸了不止一次,就沒有一次兌現過。”
“呵呵……他不會介意的。”林其釗笑道。
“可我介意啊,總覺得虧欠他很多,一想起他來我心裡就有愧……哎對了,申主任,您有這種感覺嗎?”黨愛民問。
“明知故問。”申令辰道。
“那您想想轍把他找着啊,我就不信,他能徹底失蹤。”黨愛民道。
“他是線人,不是嫌疑人,警察所有的方式,都失效了啊……哦對,你別提醒我,我試過了,西郊公墓,去年清明節時候我蹲守過,結果漏了,他早猜到我會去找,提前一天去的,害得我淋了一天。”申令辰道。
“您怎麼知道他去了?”黨愛民問。
“淋了一天,到晚上接了個電話,讓我趕緊回去吧,別感冒了……用的是個網絡電話調戲我,我問他在哪兒,他說你猜。我這一把年紀的,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申令辰道。
這種促狹的事,像是小木的風格,黨愛民道着:“那就證明,他肯定還在嘛,只是不願意現身而已。”
“肯定不願意現身,他不想和我們多打交道,話說這事……怎麼說呢,處在我們的位置,在用線人的時候,也確實有點下作。”林其釗道,他剎住了車,泊好了,下車了。
三月的蘇杭柳色青青,溫潤的空氣裡帶着一絲涼意,到地方了,卻是一座在建的工地,離政民路不遠,剛剛拆遷完成的倉基村,已經變成了一堆瓦礫殘垣,曾經就在這裡開始,撕開了一張地下犯罪組織的大網,成就了一個震動全警的火光行動,嫌疑人已經伏法,故地重遊的申令辰和林其釗,仍然是那麼的心潮澎湃。
“那時,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嫌疑人何實的窩點就在那兒……當時那羣流氓地痞聽從何實的教唆,要堵住他這位線人時,我把他送到這一帶,他是單槍匹馬進去的,五分鐘,不到五分鐘的時間,把整個形勢扭轉了,那些人都跟着他走,那天晚上海邊的抓捕行動,全靠這羣人,嘖。”申令辰道着,說起來,心裡依舊心緒難平。
“我明白了,二位是講,他最可能還和這羣人在一起?”樊賽麗道。
“可這都拆完了。”黨愛民納悶道。
“我告訴你……就那個人。”林其釗指着工地上,一位扣着安全帽,來回溜達的胖小子悄聲道着:“最有可能知道小木下落的,就是他……胡一明。”
“他就是大葫蘆?”黨愛民愣了一下,好奇問着:“可這……”
申令辰小聲給他解釋了,這一批流氓和小木一位狐朋狗友混成一起,叫蘇榮樂,那家裡是開發商,不知道怎麼着把這一帶的一片地盤下了,蘇老闆把具體事務交給兒子了,這兒子因爲和大葫蘆的關係嘛,在這一帶幹得還風生水起,捎帶着解決了好大一批流氓無產者的就業問題。
監工、看場、運料賒賬啥的,那種輕生活不都得用人,沒有比這羣人更合適人選了。
“哦,這是好事啊,總比坑蒙拐騙強。”黨愛民道:“都收編到他手底了?”
“也不全是,在景區討生活的,還有一部分黑導遊,可能還有一部分去街道辦和城管上當臨時工了。”林其釗道。
樊賽麗噗聲笑了,黨愛民哭笑不得了,這種邊緣的生存方式,恐怕是小木這號舅舅不親、姥姥不愛的人最熟悉的方式。
“二位的意思是?”黨愛民放低聲音問了。
“情況就這樣,我是真沒轍。”林其釗道,申令辰也搖搖頭道:“我也沒轍,他的身份屬於保密級別,我不可能發個協查通報讓各級派出所一家一戶查啊。”
噝……黨愛民一吸涼氣,眼睛骨碌碌轉着,使勁撓着後腦勺,在想轍了,想了片刻,他對衆人道着:“我會會大葫蘆去……你們車開遠點,等着。”
他大踏步,直朝工地去了,那幾位搖搖頭,顯得有點失望地上車走人了,似乎對於自甘墮落的小木實在有點可惜。
黨愛民是穿着便裝出現的,他像找東西一樣在工地巡梭着,身高接近一米九,寸發兇相,那不怒自威的樣子,等閒工人真不敢招惹,居然沒人問他,走到離大葫蘆還有十幾米的距離,他看得更清了,頭如芭鬥、腦袋形狀有點不規則,一張臉肥腮幫子特別顯眼,個子倒是不低,不過沒有他滿身肥肉搶眼,正給幾位打夯的工人撒煙,一捋胳膊,看得見自腕部以上的紋身。
是個缺心眼的傻逼貨……以黨愛民臥底的經驗,一眼便瞧出了端倪,真正涉黑的人物,那表像比你看上去更像平常人,只有在需要發威的時候才雷霆一動,而不會像這個傻逼一樣,生怕別人覺得他不像黑澀會出來的一樣。
這種人似乎好對付,黨愛民有點納悶,申令辰、林其釗居然對付不了這號人物。或許是因爲太瞭解有防備了的緣故吧。他如是想着,再近幾步,終於引起注意了。
“嗨……誰呀?說你呢,眼睛當蛋子呢,沒看這是什麼地方,是你隨便來的?”大葫蘆叫嚷着,吼上來了。
黨愛民一瞅,這貨眼睛有點斜,敢情瞄了他不少時候了,他一動臉上的表情,堆着笑道着:“大哥,能幫個忙麼?”
“你看老子長得像好人嗎?”大葫蘆怒了。
“哦,是不像……那你看我像嗎?”黨愛民笑着問,這個爛人對他沒威脅,更何況他知道,這是小木的兄弟。
大葫蘆走得更近了,左瞄瞄、右瞅瞅,冷不丁噴了句:“賭一百塊,老子知道你幹什麼的?”
“是不是?賭了。”黨愛民笑了,掏了一百塊揚了揚問:“你說,我幹什麼的。”
嗖聲大葫蘆出手如風,錢搶走了,往兜裡一揣道着:“警察!”
呃……黨愛民嚇了一跳,這眼光,似乎比小木有過之無不及啊。
嘎嘎嘎哈哈哈……看看,猜中了吧。
“誰教你的?”黨愛民示好地問,不提那一百塊了。
“這還用教麼?像老子這號爛人,除了警察就沒人找……說吧,誰犯事了?你可以問我,我不一定告訴你啊,那偷雞摸狗的事多了,哥現在是宏遠土地開發公司副經理,沒時間管你那麼閒事。”大葫蘆拍着胸脯道着,大有我是爛人我驕傲的派頭。
岔了,估計這貨和警察打交道已經太熟稔了,除了警察沒人和他打交道。黨愛民拍拍額頭,被這諢人給整住了,他道着:“是這樣……沒人犯事,我找你,有點事,那個……”
他猶豫了一下下,而大葫蘆警惕地看着他,這中間的溝通不是那麼容易的,黨愛民瞬間想到辦法了,指指問着:“手機……你有手機嗎?”
“有啊……”
“告訴多少號?”
“13911**……哎不對,我憑什麼告訴你?”
關鍵時刻,大葫蘆警惕地剎住車了,黨愛民本待一句詐出來,沒想到又沒如願,反而把他問語結了,他反應極快,一轉話頭道着:“你告訴我手機號,我把照片傳給你,你就知道了。”
大葫蘆愣了兩秒鐘,告訴他手機號了,然後黨愛民發給了他一張照片,卻是一位女人的照片,大葫蘆看着是嫌疑人拍張的那種,看得他搖頭道着:“哎……這麼水靈的妞你們都捨得抓,太沒人性了。”
“認識嗎?”黨愛民故意問。
“你這不廢話麼,能認識麼?我連你也不認識。”大葫蘆道。
“小木認識,把這張照片給他,他知道怎麼聯繫我。”黨愛民驀地說出來了。
大葫蘆渾身肥肉一顫,話一打結,瞪眼了。
知道在哪兒!黨愛民笑了。
知道來意了,大葫蘆好像被踩着尾巴了,好難堪的表情。
“看來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那我們就不是敵對關係了。”黨愛民道,話裡不無示好的意思,大葫蘆盯了他半晌,點點頭道:“哦,這麼說我倒是有點相信你了……長你這麼挫的警察不多見啊,醜是醜了點,不過好像挺對哥的口味。”
黨愛民被大葫蘆氣得肚了直抽,不過再抽也只能忍着,誰讓有求於人呢?他笑着問着:“那……看來我們能做朋友了,你聯繫一下小木,告訴禿蛋來找他,他一準就會出現的。”
“哦,警察也有藝名啊?禿蛋……哈哈哈……我艹,這名字形象……哈哈哈……”大葫蘆開始笑抽了,抽得渾身肥肉得瑟。
黨愛民笑着,沒去理會他,等他笑完了,黨愛民突來一問:“他一定經常回來是不是?”
這次沒詐到,大葫蘆早有防備了,笑眯眯地看着他,像嫖客瞄小姐那等鬼崇表情,不過,反了,應該像小姐瞄嫖客那種竊喜表情,黨愛民可理解不了這號人的心態,恐怕這位比陝省那個夯貨馬土錘還愣點,他好奇看着,盯了好半天不理解問道:“什麼意思?爲什麼這麼看我?”
“哄小孩也得拿顆糖吧?”大葫蘆怒了,實在爲對方的智商擔憂。
黨愛民心裡一喜,趕掏錢包,大葫蘆樂滋滋要拿,他閃過了,抽了一疊錢道着:“一個問題一百。”
“行,那你多問點。”大葫蘆盯着錢,興奮來了。
“最近一次見他什麼時間?”黨愛民問。
大葫蘆搓搓手,小心翼翼的抽走一張,然後笑眯眯地道着:“上上個月。”
“具體,幾月幾號?”黨愛民問。
大葫蘆搓搓,抽了兩張,伸着指頭提醒着:“幾月是個問題,幾號又是一個問題……年前,大年二十四。”
“喲,你不傻啊?”黨愛民反應過了,這貨不好對付。
蹭,大葫蘆又抽了一張回答:“對,不傻……在錢的問題上,也不能犯傻不是。繼續問……”
傻不傻的問題都要了一百?氣得黨愛民直咬下脣,他想想問着:“他現在幹什麼?”
大葫蘆又抽一張,搖頭道着:“不知道。”
“不知道也拿錢?”黨愛民怒了。
“這又是一個問題啊。”大葫蘆又去拿錢,黨愛民一閃收起了,大葫蘆不悅地道着:“不給錢,不知道也拿錢的原因,就不回答了……還有嗎?”
嗨……這是明知道警察也放手調戲呢,黨愛民瞪着眼,開始重新認識大葫蘆了,這掃眉斜眼的貨,看樣不僅僅是個爛人,而是個相當爛的爛人,這一猶豫,大葫蘆可不客氣了,裝着錢,扭頭就走。
黨愛民急了,一把拉住他了,直攔着:“好好,繼續。”
這次他學乖了,提前告訴大葫蘆,你回答不知道的不給錢,大葫蘆點頭道,嗯,可以。
繼續,黨愛民單刀直入了:“他知道現在在那個城市?”
“哦,這個我不能說不知道對吧?”大葫蘆不客氣地要了一百纔開口道:“知道!”
“哪個城市?”黨愛民問。
“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大葫蘆道,伸手了。
黨愛民氣得直拍自己額頭,給了他一百,大葫蘆往兜裡一塞道:“濱海。”
“在濱海?”黨愛民驚愕問。
不料大葫蘆專聽疑問語氣,又抽了他一張錢點點頭道:“正確。”
黨愛民早被這貨的不要臉給氣得無語了,他拿着剩下的錢揚了揚道着:“告訴我地址和電話號碼,都是你的。”
大葫蘆一呲,笑得眼睛鼻子擠一塊了,彷彿看到了什麼可樂的事情一樣,黨愛民道着:“我說真的,告訴我,立馬拿走。”
“每月都有人問問題給老子送錢,要真讓你找着,誰還來送錢……哈哈,你以爲老子真是傻瓜啊,哈哈……自個去找吧,不送啊。”大葫蘆得瑟着、大笑着,知足常樂地拿着黨愛民給的小錢,邊蘸着唾沫數着,邊腆着肚子走了。
看來這位不是傻瓜,自己纔是。
黨愛民鬱悶地直拍腦門,彷彿又回到了和小木的相處時間,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會凸顯出智傷上的硬傷。
等他和幾位重新匯合才知道,他不是第一個被坑的,就連申令辰和林其釗,都沒少被這個大葫蘆宰,請吃飯、要零花錢,等你滿足他要求了才發現,他說的屁用不頂,濱海兩千萬人口,就告訴你個城市名,你去哪兒找?
“我留下他的手機號碼了,您幫着查一下。”黨愛民也留了一手,報着一個號碼。
“這招我們也用過了。”林其釗道。
“啊?你們也用過?”樊賽麗驚訝道,用這種方式找線人,那足以說明此人的份量。
“用過,就沒少用技偵手段,我就納悶了,明明是個缺心眼的都成精了,愣是沒找着破綻……跟蹤這傢伙你會很失望的,白天吃喝、晚上嫖賭,手機號擴散出去,基本就是蘇杭的流氓圈,大部分號碼機主,基本在各派出所都能找到記錄。”林其釗道,大小葫蘆原來是一對,死了一個,而且是槍殺,結果把另一個搞得更出名了,不管是警察還是被警察抓的,差不多都認識他。
“試試吧,我把我的消息傳給他了,保不齊他會私下裡告訴小木。”黨愛民道。
申令辰接受這個意見了,把號碼傳關毅青,他回頭時,那位還在看着這方提供的消息,都是小木曾經的社會關係,當然,重要線索有數個,大葫蘆排首、之後是蘇榮樂、管向東、孫清華,這幾個人都私下接觸過,可也奇了,愣是在一年半的時間裡,沒有找到任何消息。
“經濟上……申主任,線人費、獎勵,應該都給他一個賬戶,順着經濟線索查過嗎?”樊賽麗問,她的專業。
“查了,當時省廳批覆的線人獎勵是破天荒的五十萬,不過這筆錢大部分都是被大葫蘆支配的,原本我想他的心態肯定是想撈一筆然後遠走高飛,不過二葫蘆的死對他觸動很大,讓他把原本放不下的東西放下了,可惜又多了很多放不下的……”申令辰道。
“是啊,就像我們,這麼久,都放不下,我的心態,有一半是想馬上找到他,而另一半是希望……永遠找不到他。”林其釗道,話裡說不出是挽惜還是思念,但聽得出很矛盾。
是很矛盾,黨愛民深以爲然,他似乎感覺得出,一向孤獨的小木,也同樣糾纏在矛盾中。
“他哪兒也沒有去,就在濱海。”
黨愛民如是判斷道,衆人疑惑的眼光投向他,他卻沒有解釋。他也解釋不出來,那是一種莫名的感覺,一種只能意會的情緒,就像他此時手機裡翻到了電子檔案那一頁,那是一個尚未解密的舊檔,嫌疑人的名字叫:
戎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