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隱隱傳來乒乒乓乓的打鬥聲,而樓上對坐的兩人之間卻是一片靜默。
某種奇異的氛圍在二人之間流動,本來他來找她,是想達成一筆交易,就在這一瞬間,卻不知爲何感到難以啓齒。
衛雁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他未開口,她便也不說話。
少頃,卻是兩人同時開了口。
“本侯今日來……”
“要不,民女……”
他低聲笑道“你要說什麼?你先說,本侯的事不急。”
她點點頭,走到琴案旁,指尖在琴絃上撥動數下,挑眉問道,“侯爺可有興致聽我一曲?”
赫連郡抱臂笑道:“甚好。上回你那一曲壎,本侯還記得分明。”
她手腕微擡,指尖躍動,低眉奏起琴來。一曲琴音相贈,回饋他途中相助之恩。
秋天的風吹拂着簾幔,輕紗微揚,秋陽疏淡,熙熙攘攘的街頭遠遠傳來叫賣之聲,樓下的呼喝和打鬥聲隱約弱了開去,時光在這叮咚琴聲之中似乎流淌得極慢。所有喧囂和庸碌,所有營營役役所有爭鬥籌謀都變得毫無意義,不值一提。望着眼前彈琴女子精緻的眉眼他第一次明白了何爲“歲月靜好”,何爲“
此時無聲勝有聲”……
像這樣安逸而不需費心費力思考如何走好下一步的時刻,對他來說極爲難得。他生來就註定要比所有人都走得更爲艱辛。他的血統,身份,像一個巨大的影子,時時刻刻罩在頭頂,尾隨在後。爲了得到身邊人的認同,他付出的努力比旁人想象得更多。
三十餘載歲月,半數時光在關外捱苦搏命,從沒覺得有什麼不應該。就在這個午後的一曲琴音裡,卻突然對過往的一切都厭倦起來。
直到她一曲結束。擡起那雙晶瑩的水瞳,撞上他來不及收回的灼灼視線,她臉上驀地一紅,故作鎮定地別過臉去。
她的慌亂令他驚覺自己的失態,他別開視線,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
待她回過頭來,見他已起身走到窗邊。
迎着微涼的秋風,他淡淡地說道:“衛雁,我們做筆生意吧。”
自他走入此間,她就在猜測他此行的目的,待他終於說了出來,她不由鬆了口氣。“清音閣打開門做生意,自然歡迎侯爺這樣的客人。您請說吧。”
“本侯知道你有些門路,能得到一些旁人得不到的消息。樓下那個賈墨若本侯沒有猜錯,應該就是你那位戴面具的朋友。林海中的狼羣,就是被他斬殺殆盡的吧?”也不需衛雁回答,他已自顧續道,“經過宇文睿一役,你的實力本侯已經有所瞭解,因此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
“侯爺希望衛雁做什麼?”
“本侯要你查一個人的底細。”
“什麼人?”
他朝她咧嘴一笑,“一個女人。”
他眨了眨眼,遞給她一張紙條。
“跟誰接觸過,平日裡的喜好,家族之中有什麼人跟朝中忠臣來往密切,與何人有過什麼瓜葛,通通都要。”
打開紙條,望見上面寫着的名字,她愕然道:“侯爺特地前來,是爲了讓衛雁幫您追求佳人?”
她有些哭笑不得,暗想,“你是客人不錯,只要你出的起銀子,又不是什麼傷天害理之事,聖宮沒什麼不能做,……可這,未免太過大材小用了吧?叫我這個還沒坐穩位子的聖主如何跟宮人開口?總不能告訴他們,‘本尊替宮中接來的第一單生意是幫人追女人’吧?”
“那麼,侯爺許下多少酬勞?”
“酬勞?本侯以爲,本侯今日來這一趟,已足夠衝抵這筆生意的酬金了。難道你覺得還不夠?”
“你……”原想反駁幾句,忽然轉念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今日這麼一露面,一出手,就是間接告訴所有人,這間鋪子,有他安南侯罩着。日後那些來惹麻煩的人,多少都要掂量掂量,有沒有實力跟他這個當朝權貴相抗。
畢竟京城局面錯綜複雜,世家之間的關係盤根錯節,十分微妙,多數人如霍志強,只初見赫連郡就能猜出他的身份,說話做事便會有所顧忌。鄭澤明被罵了一句“慫包”雖心有不忿,最後卻也只有強忍下了。像下面那個膽敢在他面前張牙舞爪要打要殺的公子,怕只是個上不了檯面,無甚眼色的小角色。
衛雁斂裙一禮,正色道,“多謝侯爺。”
赫連郡嘿嘿一笑,當先步下樓去。
下面鬧事的人已走得一乾二淨,程依依正指揮幾個小丫頭打掃,見兩人走下來,她抿嘴笑望着二人,“主子,男主子,那羣人被扔出去了。男主子的侍衛們做的乾淨利落,主子可以放心。”
“你胡說什麼……”衛雁嗔怪,“什麼男主子女主子的?外人損我也就罷了,連你都要跟着壞我名聲?”
程依依吐了吐舌頭,“主子,我……”
“說的沒錯啊!你罵她做什麼?”赫連郡大笑出聲,“本侯瞧着,這丫頭機靈得很!是個有眼色的!再說,你還有什麼名聲可言?早在陽城城外,你就已宿入本侯帳中,數萬人馬皆有份見到,你以爲你還撇得清自己?”
衛雁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暗自嘆了口氣。糟糕的名聲,似是無力扭轉了。好在她也不曾想過要嫁人,名聲於她,是好是壞都無關緊要了。
這時,染墨匆匆由外走了進來,“姑娘,外頭來了一頂官家車駕,上面用特殊筆法寫着一個‘金’字。”
衛雁點頭道:“是上回來的那位金六爺……”
染墨遲疑道:“今日鬧事的幾人中,似有一人是他的侄兒。”
衛雁無奈地嘆了口氣:“剛剛開市兩日,竟惹下了這許多麻煩。”
“金六爺?”赫連郡冷笑一聲,“你上樓去,本侯在此,你有什麼好怕的?”
“可是……”
衛雁話未說完,那金六爺已帶着人走了進來。肅着面容,滿含怒意,指着身邊一名受傷的年輕人,對衛雁道,“請掌櫃的說一說,這是怎麼回事?”
“喲!”赫連郡突然高聲嚷了起來。“你……你……嘿,老傢伙,本侯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對方聞言一愣,接着就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朝自己走來。
他心中一凜,瞳孔一縮,暗道倒黴。怎麼會在這兒遇上這個讓人頭痛的蠻子?
衛雁與染墨對視一眼,默默將主動權讓給了赫連郡。
“你是那個……那個誰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