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

再旖旎的景象也終有散掉的時候,例如現在。

劉恆蹙着眉,半撐起身子斜睨着遠處跪倒的人,不耐煩地問:“究竟是什麼要緊的事,不能明日再回?”

那宮娥哆嗦着身子,大半個身子俯在地上,頭也不敢擡,雖是懼怕劉恆動怒,卻不曾領命退下。

原本已經睡着的我,早被急促的腳步聲驚醒,懸浮着的心兀自突突,心中瞭然,但只望着四方榻頂,不去看那來人。

她戰戰兢兢,抖着沙啞聲音說:“啓稟代王,王后,王后娘娘生了,但是半個時辰前開始出血不止,怕是怕是……”

劉恆單手用力,長枕落地,直挺挺的起身,忙急聲問:“可曾遣人去叫御醫?”

那宮娥帶着一絲哭腔,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回代王,早已經叫了,可是御醫也無可奈何!他們都說只能聽天命!”

劉恆一時怔住,許久不曾說話。我於他身後慢慢坐起,整理了散亂的發,用手推了推他:“現在王后娘娘生命危急,代王還是趕快過去看看罷!”

他回首凝眸,滿心愧疚的看着我,我搖搖頭,開口傳個宮娥進來爲我穿衣。

見我如此,他面沉陰鬱,頭也不回的,起身邁下龍榻,隨那宮娥前往安寧宮,殿外值夜的內侍門也都慌不迭的尾隨着而去。

空曠的大殿頓時只留有我和那個幫我穿衣的宮娥。

冰涼的夜,寂靜無聲,我心也有些冷,轉頭笑着看她,“多大了?”

那宮娥是長久服侍在乾坤殿的,久經見識,只是笑着說:“回娘娘,奴婢今年十九了。”

“你可知……那你可知王后娘娘誕下的是王子還是郡主?”我問的小心翼翼,聲音極輕。

她愣了一下,笑笑:“咱們代國洪福,王后娘娘誕下的是王子。”

“哦。”我答了一聲,再不說話。

任由她打理好衣物,我隨早安排下的車輦返還,車行至承淑宮外,就看見宮內一片燈火通明。

隨行的內侍上前叩門,大概並不知道我會此時返還,開門的小內侍有些呆怔,回過神來,急忙去叫靈犀。

靈犀聞訊急忙跑來,端量剛剛邁下車輦的我,神色入常,不喜不怒,她有些捉摸不定,卻並不急着詢問,只攙扶我走過宮門,又回身謝過護送的衆人,小聲將殿門掩上。

我坐到牀上,緘默不語,她躡了手腳,小心服侍我寬衣。

“娘娘爲何這麼早就回來了,莫非……?”靈犀擔憂的問。

我截住她的話尾搖搖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低沉了聲音:“不是,一切順利,沒有紕漏,現在是王后娘娘難產,代王趕去安寧宮了。”

她有些明瞭的看着我,再不說話,伸手將錦被爲我蓋上,我神情木然,雙眼看向遠處,不言不語。她見我一時睡意全無,嘆了口氣:“娘娘若是不想睡的話,奴婢就陪娘娘說會兒話。”

我苦笑一下,看着她擔憂的面容問:“說什麼?如今還有什麼話好說?”

“奴婢知道消息後就已經派人去安寧宮了,他們說王后娘娘剛剛生的是個王子。”靈犀壓低聲音,貼在我的身邊輕輕的說。

“我知道,剛剛在乾坤殿時候就知道了。”我轉了半個身,平躺在榻上,靈犀尋了個小凳蹲坐在榻邊。

“那娘娘現在可知,麻煩到了嗎?”她說的語聲平緩,卻讓人心驚。

我擡眼看着她:“你說的是代國會冊封世子?”

靈犀點點頭,我心一沉,果然是這個事。

代王劉恆位輕年幼,雖有高祖分封的屬國卻難免少些威望,此時如若能將杜王后所生的王子加封世子內可威服百姓,外可鎮攝漢宮,時間分寸剛好,掐指一算,這薄太后應該是最高興的人了。

“聽說奏表都已經預備下了,不久即將送往長安,看來代國上下連滿月都等不及了。”靈犀話語中頗多怨意。

這步子是急了些,怕是還有忌憚我的原因在其中,薄太后始終不相信我們這些從漢宮來的良家子,見許氏夏氏因我獲罪,更覺得我高深可懼。今朝乾坤殿承幸,他日再生個王子,勢頭便無法遏制。如今杜王后危在旦夕,如果有個萬一,杜氏薨逝,怕來日我不容杜氏之子,她提前爲杜氏母子鋪好了後路。

想到此處,我淡笑,薄太后果然老練,可惜阿,高估了我的野心,王后之位我尚不曾覬覦妄想,更何況是個世子位置。

靈犀見我凝神不動,在我面前搖晃起手指,我含笑一把將她手打落,她滿心委屈的撫着手背說:“娘娘不着急麼?竟還笑得出來?奴婢實在不明白娘娘的心思,他日若是娘娘也生了王子該如何謀劃,難道娘娘不擔憂麼?”

我看着她,慢慢的一字一句說出:“我若生了王子,必放了他,遠遠的放出去,遠離這裡,遠離宮苑。”

生身於皇家,多的是兄弟骨肉相殘,秦皇二子就是先例。我不會讓我的孩子淪落到被人一杯毒酒逼死,所以我會將他放逐出去,永生不踏入這血腥爭鬥。

靈犀顯然不信,只是搖頭:“難道娘娘就捨得?更何況,又憑什麼世子就該是他們杜家的?”

我笑着撫過她的髮辮:“那你說,咱們是要命呢,還是要王位?”

她語塞。兩者之選,殘酷而必然。世間人都知曉選擇要命,偏又生了一雙貪眸垂涎着王位,這纔是百般爭端的起源。我拉起錦被,轉過身,將後背對她,平穩了聲調說:“你也睡去罷,這些想的也太早了些,吩咐人仔細聽着安寧宮那邊的動靜,明日早些起來我們過去看望王后娘娘。還有記得把那個隨我進宮的紫金臂環也找出來,明日做了賀禮一起帶過去。”

靈犀應喏,熄滅了榻前燈,悄悄起身退去。

我翻過身,盯着遠方的猶亮着的啓事燈,心思沉重。子安母危,不知杜王后能否逃過此劫。不!她能逃過此劫。畢竟今夜有劉恆陪在外邊,或許對她也會有些少許安慰罷。

安寧宮裡寂靜非常,悶熱越發讓人窒住了呼吸,一名素衣宮娥在前躬身引領,我與靈犀低頭隨後前行。

喬美人和段美人比我先到,看見我進殿,早早的站起。許是我的惡名在外,她倆分外恭敬,都滿帶了笑容俯身施禮。我不語淺笑,尋了左手默默坐下,執事的宮娥立即端來了茶盞點心。我揮揮手,讓她撤下,只輕聲問:“王后娘娘身子可好些了?”那宮娥噤口,並不應答,端了東西垂首退出。

我側目望向她們,喬氏避過,段氏搖首。

於是,三人默默等着,各懷各的心思。殿內寂靜,只有旁邊的更漏作響。

稍後御醫魚貫而出,我起身上前,微微施禮,爲首的張御醫是我病時常見的,我小聲問道:“敢問王后娘娘可好些了?“

張御醫捋着鬍子長嘆一聲,面容上盡是無奈:“盡人事,聽天命罷!”

我心一沉,“如此說來……”

他不答話,只是匆忙對我唱了聲喏,隨同行之人一同緩緩的退去。

不等我們幾人有所反應,一行人遠遠的走來,前面的內侍高聲喝喊安寧宮衆人外出奉迎,原來是薄太后。

幾人忙整了衣裳,疾步走出殿外,烏鬢低垂,珠玉叮噹,連同隨身的侍女宮娥密密的跪了一地。

薄太后的腳步並未停留,由我們眼前邁過,借宮娥攙扶,快步進入內殿,步風捲過,微塵四起,我們則依舊垂首跪在原處。

我直直的盯着面前的方磚,黑石縫對的整齊,看得久了有些晃眼,額頭已有汗意,凝聚片刻便有大滴的汗珠兒低落在前面的方磚上,洇出痕跡。身後左邊跪倒的喬美人有些不滿,輕哼出聲,身邊的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撇撇嘴,把頭壓得更低。

餘光掃過右側身後的段美人,她倒是安靜,只是鞠身向前,以頭叩地,一絲不動,看不見她的表情。

好久,好久不曾跪得這樣長的時間了,雙腿已經麻木,只覺得刺刺的汗水涔涔從面龐流下,膩住了鬢髮。白而明亮的光晃花了我的雙眼,痠軟的身子開始左右搖晃,靈犀一把扶住我的胳膊,用眼神詢問我是否安好,我虛軟的點點頭,笑了笑,接着躬身。

半晌安寧宮裡才走出一名內侍,他尖銳地聲音有些刺耳,在我們聽來卻是天籟:“太后娘娘傳諭,賜衆人起身覲見!”

我們徐徐站起,段氏跪的太久,未等直立,猛地向前,若不是侍女快步攙扶幾乎栽倒,衆人互相搭挽着手臂,歪斜着進入大殿。

薄太后早已在上方端坐,我們又依次跪拜見禮,她隨手放下茶盞,點點頭:“不必多禮,都起身罷,生受你們了。哀家一心想着宜君的事,難免着急了些,忽略了你們,莫怪罷!”

此番話在於我們聽來極大的諷刺,三人只是微笑,卻不能答話。

“按說王后危急,你們這些姐妹倒也該幫些忙纔是,有仙人說,多多抄些符咒,鎮在安寧宮,大難便可逢凶化吉,你們若是得閒就抄些罷,就算不是爲了王后,多爲自身積些福壽也是好事。”

衆人又是一番真心點頭,又是一番誠意微笑。

“至於竇氏,依照規矩你今天該向王后請安的,如今她病了,哀家就替她受你這個禮,你可願意?”太后說的語氣輕鬆,我卻驟然緊張起來。

我忙站起:“回太后娘娘,王后娘娘統轄六宮,嬪妾昨日於乾元殿承寵,禮該有此一拜,只是機緣不巧恰逢王后娘娘貴恙,現在只有有勞太后娘娘受嬪妾一禮,說起來實在有些惶恐,太后娘娘嬪妾有禮了!”我雙膝下跪,一雙手背放於面前,身向前傾,額頭實實的叩在地上,不敢起身。

又是許久,寂靜無聲,兩旁的段美人喬美人,有所訝異,齊齊的看向薄太后。

薄太后閉目休憩,呼吸均勻,似已將我忘掉。

我雙手貼着冰涼的地面,雖是初夏,卻仍有寒意。頸項佈滿汗水,額頭砥觸冰涼。

“擡頭罷!”上方幽幽的聲音傳來時,我心中有些恍惚,以爲她說的是起身罷,於是撤開雙手,扶裙準備起身。耳邊重重的一聲鼻哼,我立刻發覺不對,將裙襬掖在腿下,端正了姿勢擡眸看着太后,等着接下來的訓誡。

“日後你要爲代王多多繁衍子嗣,對待後宮姐妹也要做到平和謙忍,你可知道?”太后慢慢睜開眼,看着我說。

我低頭又叩首:“嬪妾知道。”

“那哀家問你,你認爲現在封世子,是早是晚?”她淡笑着問,眼底閃着肅意。

我思索片刻,答道:“國之安定,民之所向,自是該早立。”

“你們呢?以爲如何?”她又擡頭詢問我身後兩人,那兩位美人也起身跪倒同聲說,“太后娘娘聖明,世子確該早立爲妥。”

“那好,哀家就聽了你們的話,不管日後如何,這個位置可不會再變了!”薄太后聽到答話滿意的點點頭,又看向我將語氣加重,言下之意,尤其是我。

從我們出安寧宮奉迎開始,到此時此刻,一段完整的下馬威才告以結束。既用我們之口說出了早立世子,又堵住了大家將來會有的非分之想,讓我們幾人來個有苦不能言,薄太后爲杜王后母子安危果然用心良苦。我恍若不知內裡深意,默然隨着衆人拜了又拜。

“太后娘娘,王后娘娘醒了。”杜王后身邊貼身的宮娥低頭近來稟報,薄太后聞言急速起身,因爲行動太過匆忙,身子晃了又晃,眩暈着扶住椅子扶手。我起身上前,攙住薄太后。她回首看着我,就像那次中秋之夜,眼神中略帶點點深意,沉沉道:“既然如此,你也隨哀家進去看看罷!”我點頭領命,隨着進入內殿。

內殿血腥氣味依然未散,杜王后躺在牀上,秀髮散落在長枕四周,慘白的面容印襯着亂髮,愈發的駭人。

進出的宮娥無聲的更換着一個個銅盆,內裡飄浮着血色的污穢和染血的棉布,讓人看着心涼。

她虛弱的睜開眼,看見薄太后,強扯出一絲笑意,掙扎着想要起身,薄太后伸手將她按倒在牀,擺擺手。

杜王后喘息躺臥,面帶愧意:“母后見諒,臣媳無法見禮了。”

薄太后拉住她冰冷的手,微微帶着顫抖,“傻孩子,見什麼禮,等你好了哀家罰你跪個一天就是。”

聞言,杜王后笑出來,帶着猛烈的咳嗽,嘴角噴出一絲血跡。

身邊的侍女上前以枕靠在她的背後,輕輕拍撫着,沒幾下就將頭扭向一旁,秀氣的面容上帶有些許哭意。

“混賬的東西,來人,給哀家拉出去!”薄太后見那宮娥哭聲漸大,有些動怒,聲音淒厲。

那宮娥慌了神,就地下跪求饒,哭聲哀求聲混在一起,充滿了原本寂靜的內殿。

杜王后,聽到此處,想要起身阻攔。卻因產後身體虛弱支撐不住,趴在牀邊不斷倒氣。

薄太后見此,忙叫人先將那宮娥拖了去,將她扶起,又連聲安慰杜王后,“世子哀家剛剛去看過了,御醫和嬤嬤照顧的很好,過些日子就能送過來。”

杜王后聽到世子一詞,擡起頭望向太后,眉眼之間盡是疑問:“世子?”

“嗯,哀家已經讓恆兒下了旨意,剛圈了名字,就叫劉熙,封爲代國世子,已經派人送表奏請漢宮覈批了。”太后帶着笑意娓娓的說。

“他還太小,他……”杜王后呢喃之中帶些擔憂,面容上又有些欣喜。

薄太后見她推辭急忙說:“小什麼,代國社稷要緊,更何況你的姐妹們也都勸你接受了封賞,她們也是滿心樂意的。”

杜王后與薄太后同時望向我,我微笑點點頭,薄太后冷冷的回首又將笑意浮於臉上,杜王后則滿面欣慰,低頭想了想,突然看向我的身後,似乎在尋找什麼人。

薄太后瞭然,“恆兒上朝去了,一會兒就來,他也同意立熙兒爲世子。”

直到此時,杜王后才鬆了一口氣,再無力坐起,慢慢臥下,合上雙眼。

薄太后趁機使個眼色,隨身服侍的宮娥跑出殿外出傳來御醫,再替杜王后診治。

“恭喜太后娘娘,王后娘娘病情已經迴轉,再做調養,必將無事。”張御醫躬身抱手,眉目間也帶上喜氣。

薄太后聞言,面容上的冰冷也解凍了不少,只是用手指着張御醫的頭說:“你們都給哀家好生看着,王后若有旁事,唯你們是問。”

張御醫低聲唱諾,我攙扶着薄太后轉身去往前殿。

外殿的段氏喬氏二人顯然已經從宮人口中得知杜王后無恙的消息,薄太后剛剛出來就先行上前恭賀,薄太后此時舒緩愁眉,笑意滿懷,吩咐賞賜了有功的宮娥,內侍,起身迴轉寧壽宮,另有宮娥上前接過我攙扶的胳膊。我躬身低首慢慢的退下來。

靈犀上前,輕聲詢問“娘娘累了嗎,先回宮休憩罷!”

我點點頭,跟着靈犀,登上車輦,回承淑宮。

一場世子之爭起的慌亂急促,去的出乎意料,後宮各人猶自心驚,卻稱了薄太后的心意。我默默望向窗外,清風拂過,飄過玉蘭的氣息,又是一年夏天到了,卻不知道還需要熬過多少春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