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擒

天,就要亮了。我一動不動的背坐在建章宮前殿。身後透骨的寒冷開始變得有些暖意。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幽暗的宮殿中只點了一盞油燈,在天色漸漸的白亮下,搖曳的火苗也漸漸變得灰暗。等了好久,可是杜戰仍是沒有來。沁涼的霧氣下,我額頭已見點點汗水,我擡袖擦拭,卻發現那只是凝結一片小小露珠……

我不是孤身一人,建章宮四周已經埋伏下了些許禁尉軍。只要杜戰一來,他便插翅難逃。

可是,他還沒來。乾啞的嗓子呼吸緊窒,腔子裡兀自悶着一口氣。原來將命懸在頭頂的時間是這樣的漫長。

璧兒單薄的身體有些微微顫抖,小小年紀的她還是做不到像靈犀那樣的沉穩謹慎。我沉下臉來,用着極其刺耳難聽的聲音輕聲說道:“再哭,就把你先殺了!”這不是威脅,杜戰領兵多年,一絲不對勁都有可能發覺,而我們此時如果能把呼吸停止才最好。

我閉上雙眼,冥想着城西北的營地。那是杜戰停留的地方,距離京城十里其實並不遙遠,卻是天下有心人的心病。不知道他此時是否也在焦灼不安,百般猶豫着。進和不進都是那樣的難以選擇。

杜戰和我斡旋多年,也曾恨到舉起寒光熠熠的寶劍,也曾並肩在劉章手下驚險逃脫,也曾經爲了一句託付,他安然回返。他恨我麼?在那不苟言笑的面容下,到底是怎樣的一顆心?

我無法揣摸。也許我不曾瞭解過他,不曾瞭解過他到底爲何毅然決然地反我,真的是糾纏於當年世子的突然夭亡麼?還是他另有其他原因?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能讓他如此憤然?我,那麼值得恨上一生麼?心有些愴然,爲了這個問題。這世間有很多種恨,咬牙切齒的恨,纏綿難抑的恨,有痛徹心扉的恨,還有……他的心底又是哪一種?猛地,寂靜的空氣中驟然變得緊張起來。身後腳步聲遙遙響起,白銀甲冑上的腥鏽氣息慢慢逼近,璧兒逆着黑暗,瞪大了眸子,全身也開始抖動。紅色長椅上的我,噙笑在嘴角。他終於來了。驀然一聲低吼,埋伏好的禁衛粹然不防的挺身而上。格殺的聲音,帶着驚心動魄,我卻不肯回身相看。揮舞棍棒的急風聲,兵器相格的金屬聲,還有拳頭擊打身體悶聲。我閉上雙眼,聽着,全身佈滿淋漓的痛快,這種痛快,彷彿是憋悶在水中許久的人終於露出頭來,長喘後,是那樣的舒服,那樣的愜意。咔嚓!那摧筋折骨的斷裂聲甚至讓我嘆息的一笑,建章宮的所有物品全因這個聲音瞬時籠罩上了血腥。

殿內的那一盞油燈隨着風動忽暗忽滅,也帶動了我的情緒。我再抑制不住淚意,垂眸,溼了雙睫。靈犀,……他來了!在天上的你可願意看見滿身受傷的他?“娘娘,逆賊已經俘擒!”禁尉軍首領進來俯身跪倒,粗粗的回話。我頓回了淚,粲然笑着,“那就讓他進來,本宮要見見老朋友!”一聲令下,杜戰被擡進來,摔扔在地上時帶着一絲難以聽見的呻吟。我睨着躺臥在地上的他,只一刻,他就從戰神變成囚徒。豔紅色精緻的飛鳳繡鞋停在他面前。蹲身,我掐起他的下頜,媚饒的笑着。

揚起殘缺指甲的手狠狠用力摑着他。一下,兩下,我越打越用力,發瘋似的我已經控制不住長久壓抑的情感。長長的發隨着我的撕扯飛舞。咬住下脣的我能從喉間聞到血的味道。就是這個蠢笨的男人,他葬送自己的同時,他還葬送了靈犀。噼啪作響的聲音下是我咬緊牙關迸出的字語:“這都是替靈犀給你的!”

下手的力道不輕,我甚至能感覺到耳朵裡迴盪的震鳴,他的剛毅面頰很快就浮起一層血印,嘴角也開始滴滴答答淌着粘稠的血絲。你怎麼在這裡?”杜戰被我抽亂散落的髮絲擋住了赤紅的雙眼。看着因疼痛滲出汗水和血水混合的猙獰面龐,我冷笑出聲:“那倒要問問杜將軍了,你說本宮不在這裡該在哪呢?是應該已經束手被擒死於非命是麼?”“皇后娘娘這麼狠毒,當然應該站在這裡,只是慎夫人和太后呢?你這個妖婦把她們怎麼了?”杜戰仍是不死心,拼命的喊叫。“慎夫人自然有她的好去處,太后娘娘麼,因爲見不得你被擒,本宮請她去未央宮了休息了!”我彎起嘴角靠在他的面前。聞言,他的身體一震。我甚至能猜想到他心中的想法。果然他緩緩撐起頭顱,森然的面龐下有着無法磨滅的恨意:“你這個狠心的女人,竟然下狠手殺妹溺甥,威逼太后,你喪盡天良!!”我縱聲大笑,彷彿聽見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你憑什麼說我殺妹溺甥?你又憑什麼說我喪盡天良?”杜戰蔑然冷笑:“這不正是皇后娘娘您最常用的手段麼?當年世子的死和樑王的落水何其相似,誰人不心知肚明?你何必還要再佯裝好人?”我用力攥拳,指節發白,竭力壓抑着心底浮現的怒火。、又是世子,這輩子難道你就不能忘記麼?片刻之後我輕忽一笑,帶着最從容的神情看着他:“好,好,好,佯裝好人是麼?那麼杜將軍,如果本宮說,世子之死和本宮一點關係都沒有你信麼?”他聽到這裡仰天大笑:“又在說着彌天大謊麼?我不是聖上,也自然聽不進去你的謊言!”

我一個用力將他的衣襟抓起,腳更是踩踏在他的傷口處,冷眼看着他痛苦的表情說道:“信不信由你,如今你還有什麼值得本宮騙的?現在本宮想殺你,就跟碾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杜戰,本宮究竟做錯了什麼?被你揪住不放這麼多年,你甚至爲了恨還讓靈犀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你害死靈犀了你知道麼?你如果還有心的話?你難道不會終生悔恨麼?最後一句幾乎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喊得我淚決堤而下。手下的他與我對視,眼底全是冷絕,慢慢的,他開始懷疑,開始變得揣揣不安,甚至到最後變成了無垠的悔恨。最後一道淒厲的目光,印襯得臉色慘白,一聲嘶吼喊了出來:“不可能,靈犀不會死!”

擡手,我再次扯打着他的身體,巴掌如雨點般落下,靈犀阿,你看看這個男人,他爲愚蠢害死了你,他錯過了你對他那麼多年的情意,你傻啊,你不值得!淚水濡溼我的臉龐,耗盡力氣的我頹癱在地上。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可是靈犀卻不能回來了。凌霄殿上,劉恆蹙着眉頭看着悲傷過度的我。我跪倒在他的腳畔,趴在他的膝上。這裡平靜,安穩,溫暖的感覺就像兒時母親的懷抱,慫恿我睡下就再不想起來。天還沒全亮,外面仍是灰濛濛的。一個夜有這樣的長。生死訣別,刻骨纏綿,熬盡心力,原來被我們睡去的時間是可以做這樣多的事,多到改變了大漢的命運。他語聲低啞,有些模糊不清,“抓住了?”我闔目不語,哭乾涸的雙眸中澀痛難當,默默地點頭,卻再不想開口。“你已經爲靈犀報仇了,難道你不快活麼?”他用溫暖的手掌撫摸我有些刺痛的面龐。那是哭後被風颳痛的地方,也是我身體上唯一能感覺到疼痛的地方。我默然擡起頭:“那聖上快活麼?”杜戰是劉恆心頭的刺,如今拔了去也該是高興的,不是麼?劉恆冰冷的眼底泛過一絲莫名的傷,恍惚的笑着。多少年了,杜戰與他的情義不止是君臣,一同臥薪嚐膽的他們更是多了親緣,更是變成了朋友。一次次廝殺征戰,他都陪在劉恆身邊,他都是最誓死效忠的先鋒,今日,這個忠誠變了味道,他不得不反,他也不得不殺。皇權,最高的頂層。它不管是否踏着血路走來,也不管是否是同生同死的兄弟,哪怕你刨開的是最熱忱的忠心,也必須要死。因爲帝王的威嚴,因爲震懾天下,也因爲至高無上。“朕快活,只是我這裡難過。”良久後,劉恆才用最疲憊的聲音指着胸膛說道。

皇帝是快活的,可是劉恆是難過的。這是一場局中局,沒有人真的勝了,也沒有人真的敗了。當年劉恆肯放手杜戰去是鎮壓淮南國,平服諸王的蠢蠢之心。也許杜戰根本不知道,在他身邊還有諸多的眼線。在他擁兵不回時,朝堂上更是有壓制他的兵馬。不動,並不是懼怕,而是未到時機。劉恆手中的一根絲線始終牽動着前方,雖帶着不易察覺到的細,卻是諸事萬有的保靠。

爲何要將自己逼到絕境?這句話已經不用問了,劉恆一生都是爲大局考量。他一向以退爲進,這次結束後,將又會拉開一場平服的戰爭。那些在這次僵持中擁護杜戰的諸侯們最好各個尋機自保,否則,已經活躍在劉恆眼前的他們必定是下一個目標。十萬兵馬在杜戰策馬離開之時就已經被接管,手持皇帝虎符的是驃騎將李長德和他的長子李廣。

那是杜戰多年的親信,更是皇帝最最忠心的臣子。接管並不順利,但是還在稚齡的李廣表現出了讓人刮目相看的能力。禁管軍門,執掌燈火,若有不服者格殺勿論。五個反抗人的頭顱高懸下,不消一個時辰,大軍的局面已經基本平定。

又是一場軍變,而掌握他們的是我眼前文雋的夫君。他眉眼柔順,卻是暗藏剛毅。

瞭解和不瞭解已經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很累,很想休息。再不想象今晚一樣徹夜不眠,再不想象今晚一樣哭傷了雙眼。其餘的一切都交給我的夫君罷,他是天下無尚的君王,更是最該得到讚美的帝王。

靜靜的,我笑着。趴伏在他的膝上緩緩地睡去。只是在夢境中仍是對靈犀的許諾:“本宮不殺他,本宮還要讓他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