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

皇后懷孕的事情因得到御醫的證實而傳遍整個後宮,聖上也在被太后火速召見後選擇保持沉默。

而我則被晉升成爲皇后的近身女官,掌管未央宮一切事宜。

源源不斷的慶賀人羣帶着恭敬的笑容進進出出,讓未央宮變得異常的忙碌,內宮宮人和外官命婦的往來更是讓人接應不暇,送來的金玉綺羅,各色玩物也堆滿了未央宮兩個偏殿。我除了叮囑錦墨和其他宮娥小心外,就必須時時刻刻貼身服侍皇后,生怕半點閃失走漏了風聲。

“嬪妾率姐妹們前來恭賀皇后娘娘大喜!”內殿前一片花團錦簇,陳夫人和十幾個妃嬪跪在下面慶賀,環佩叮噹作響很是好聽。

皇后只梳了個隨意的墜馬髻,插了一個鑲八寶掐絲金步搖,絲絲絡絡的垂在耳畔,並未帶耳鐺。爲了符合有孕的模樣,身上也被我穿上了寬大的家常衣服。斜倚在金楠木的榻上慵懶的看着下面跪下的人。

“起來吧,都是姐妹們,不拘這些繁瑣的禮節。”皇后挺起身子,佯裝疲累的擡擡手吩咐隨侍宮娥賜衆人席子。

陳夫人和王美人左右分坐四角鎮席,其他的良娣、七子、八子倆倆分坐兩角鎮席於其下。

陳夫人笑着對皇后說:“皇后有喜是國家的大事,又恰逢王美人也有身孕,這是咱們大漢的福氣,也是嬪妾們的福氣。”

嫣兒並未理會陳夫人的獻媚,一雙純淨眼眸直直的看向王美人微微隆起的肚子若有所思。

見皇后沒有回話,陳夫人有點訕訕的尷尬。

我在嫣兒身後,輕咳了一下,喚回了她的意識。

嫣兒對陳夫人笑了笑,把我昨晚教的話滾瓜爛熟的背出來:“夫人也要努力纔是,爲皇上多多綿延子嗣也是姐妹們的職責所在。”

衆多妃嬪皆頜首稱是。王美人面露不屑,雖也一同點頭,眼睛卻是四處打量。

這個王美人果然是個嫵媚佳人。穿的是眼下風靡宮中的雲錦,一反寬鬆大服,裁成窄腰大袖,後拖逶迤長擺有如鳳尾,再配以纓絡垂於身旁,搖曳生姿更顯身形嫋嫋纖濃合度,那桃粉色映襯得皮膚皙膩,面似春露沾染的桃花,眉眼間顧盼生輝惹人憐愛。

難怪如今她聖寵眷盛,確實有備受恩寵的緣由。

大概是知道她將來的結局所以對她特別的惋惜罷,我淡然的看着她,可惜了這般好模樣。後宮之中,集寵於一身必然極怨於一身,堂下面的女子個個喜笑顏開,可是真正希望她能平安生下孩子的又有幾個?烈火油烹,繁花似錦讓她太過招搖,激起了許多的怨憤,甚至連太后也不容她,若說最後那個結局,也有她自己的一份功勞罷?

殿上的妃嬪們爲了逗皇后開心,搜掛了肚腸想一些笑話講給她,一時間花香雲鬢,笑語軟儂好不熱鬧,奈何嫣兒心中有事,總提不起興趣,大家看見皇后闌珊的樣子,紛紛壓住了話尾慢慢的安靜下來。

“諸位姐妹想必也都累了,都回罷!”嫣兒無力的對衆人說。

一時間大家散去,我爲嫣兒更換衣服,嫣兒嘆了口氣:“一看到王美人的肚子,我就害怕。”

我給嫣兒整理了髮鬢,頓了一下說:“皇后娘娘不必多想,您這也是做了善事。”

“善事?果真是善事,百般辛苦倒也值得,誰知道到底爲了什麼呢?”嫣兒不耐煩地甩着袖子。

我停下手中動作看着她說:“奴婢會多加註意的,爲皇后娘娘您清減些辛苦。”

“如果本宮決定不裝了呢?”嫣兒一副忿忿的表情,厲聲問道。

“皇后娘娘萬萬不可,那樣的話,清漪就只能以死謝罪了。”我蹲下在背後幫嫣兒整理寢衣領子,低聲的說。

嫣兒回頭定定的看我,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要探究我的內心:“清漪,告訴我,這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爲什麼拼命周旋其中?”

看着嫣兒悽然的面容,真相幾乎脫口而出,轉瞬之間,喉口一梗又吞了下去。嫣兒不會明瞭朝堂上的紛爭,過早說破了,反而讓她提早憂慮,不如緩些,一併擔下頂了這罪名,與她有益,於是俯身下拜,說道:“奴婢只是遵從太后的旨意,爲皇后分憂,並未有其他隱瞞。”

嫣兒緩緩搖搖頭,淒涼的笑着:“原來你也不與我說實話。”

她揮退我的服侍,回身挪步內殿,幼小的身形罩在寬大的白紗寢衣越顯纖弱,冷風來襲,吹得衣角飛揚,襯得那身影孤悽清冷。

我眼中翻酸,苦澀難言。只不過一步卻隔離了千山萬水,再也找不到往日那貼心相待了。

嫣兒的心思變重了許多,被人安排的命運讓她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怎樣的未來,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所以幼小的她突然少了些往日的歡笑,與我之間也疏離淡薄,每日間憂心重重。

“那些是什麼?”嫣兒指指堆積在正殿桌案山的各色錦緞紗羅問道。

“啓稟娘娘,這太后和聖上的賞賜,全部都是今年最時興的樣式。”我躬身施禮,回道。

一幅幅華美眩目的織品,也將棲鳳殿渲染上一層五光十色的華彩。

可是嫣兒的眉眼中卻是漠然,她當然知道這是對皇后身孕的嘉獎,也正因爲知道這些,她才更加的憤怒。

一個謊言要用多少謊言來欲蓋彌彰?她突然狠狠地說:“都賞賜出去,我不想看到這些東西,心裡發堵。”

我和錦墨互相對望了一下,都噤聲不語。這些是太后賞賜,若是賞賜出去,怕是……

“都給出去罷,別讓我再看見!”嫣兒小小的身軀似乎開始萎頓,話語間也透着疲憊。

我疼惜不捨,卻也只能領命,挑了些茜羽緞和煙影紗先去毓華宮。

錦墨很是開心,入宮雖有兩個月之多,因爲限制頗多不曾自由走動,一路上她開心的又笑又跳,我卻因爲惦念嫣兒沉默不語。

來至毓華宮,命人通稟。因是手中物件是皇后賞賜,我們隻立於宮外等待陳夫人出來謝恩領賞。

須臾片刻,宮娥攙扶陳夫人翩然而至。身後還隨着一位也住在毓華宮的趙良娣。

趙良娣入宮三年,曾有身孕,後無故小產,思子過度的她冷慢了聖上,漸漸失了寵愛,後來爲保地位投靠了陳夫人。

陳夫人看見這些賞賜自然是得意,畢竟以往賞賜其他宮裡不過是些釵環而已,今日這些紗緞卻是今年新進的貢品。

兩人朝未央宮方向跪拜謝恩,旁邊宮娥俯身向前將賞賜擡過頭頂捧接過去。

“清漪姑娘萬萬替嬪妾謝謝皇后娘娘!”陳夫人起身後,客氣不已,又示意貼身的宮娥拿了對釧子謝我。我笑而收下,起身告辭,趕往王美人的廣福殿。

“依姐姐看來,皇后懷孕是真是假?”趙良娣端莊的面容上一副疑惑的表情。

陳夫人抿了抿宮娥送過來的薔露菊花茶,回頭睨了一眼四周垂首而立的宮娥,遣退下去。等宮娥全部退下了,她才放下茶杯,探過頭悄聲說:“妹妹想想,那九歲的頑童如何懷孕,怕是太后出的主意罷了,皇上身體不好,他們呂家想找個繼承大統的人而已。”

“可是如何也瞞過了皇上?”趙良娣仍是未解,一雙蛾眉蹙得緊。

陳夫人用手指比了比建章宮所在的南面,輕蔑的說:“太后手腕凌厲無人不知,皇上自小就怕她,稍加威脅自然就服了。”

趙良娣唬的面露驚恐之色,捂住了嘴巴,許久後懼怕的說:“姐姐這樣的話還是少說爲妙,仔細被人聽去,太后她不會饒了我們的。”

陳夫人憤憤地說:“本宮怕什麼?原以爲本宮必然入主未央宮,誰知那呂家欺人太甚,擺個孩子坐那裡,本來沒有子嗣已經夠慘了,如果再沒了地位做依靠,你以爲她會讓我們好過麼,如果有一天皇上的身子撐不過了,恐怕我們只能殉了,不然必會受她們揉搓。”

趙良娣聽到子嗣兩個字兀自心痛,如果有子嗣……就可以像代王太后那樣遠離着危機重重的後宮吧?

高祖的子嗣只要有分封屬國都可以接母親去那裡居住並奉爲太后,只是因爲太后悍妒跋扈,能到這樣榮幸的也只有代國太后薄姬一人而已。據說當年她切掉自己的右乳獻給皇后呂氏,表明自己沒有爭寵之心,纔在後宮得以生息,代王分封后她被接出皇宮居住。至於其餘高祖的嬪妃則全無好下場,如齊王的母親被毒死、如趙王母親戚夫人被做成人彘,後宮見者聞者無不駭然。

趙良娣幽幽的說:“算了,如果能平安過日子,不給家人帶去災禍,就這樣了此殘生到也是好事。姐姐不要想這許多。”

陳夫人:“怕什麼,看皇后她能撐多久,後宮裡都非善類,怕是有人比我們更眼紅呢。”

莫非…?趙良娣爲怕牽連不敢多問。端了茶杯來喝,堵住自己的嘴。

談話就在兩個人各懷心思中結束。

我悄悄地繞過後窗的竹林,無聲的從小路走出毓華宮。

在我和錦墨從毓華宮出來時,遙遙的看見殿內的宮娥門也隨即被遣出遠離,我心一動,讓錦墨先去廣福殿,我則抄小路環回後窗,卻聽到這樣的對話。

我嘴角翹了翹,陳夫人似乎比我想的聰明瞭些,能猜出太后同聖上的意思。只是這樣的心浮氣躁,不等時機就先亮出了心思如何在深不見底的後宮生存繼續生存?看來不足爲俱。

嫣兒至那日見到王美人肚子起,開始不再理會我們的所作所爲,任由擺弄,每日裡只管讀書,厚重的竹簡磨得手指起了水泡也不放下。

我按月份給她添加墊在衣服裡的棉絮,看着折騰下的嫣兒滿臉虛汗,身上也有了些溼熱的疹子,心疼萬分,萬般無奈下也只能希望冬日快些到來,嫣兒好少受些悶熱之苦。

轉眼到了一月,連續幾場的大雪罩上未央宮,滿目間雪白的晶瑩清冷,晃得人眼疼。四處是太監宮娥們清掃殘雪。

屋內暖爐燒的霜炭噼啪作響,烘的整個大殿如同旭暖拂面的四月春日。大瓶的梅花蒼勁有力的盛開,或珠苞尚裹,或纖弱綻放,幽幽的散發着香氣,我索性滅了正燃着的淨渺檀香,怕它搶了梅花的氣味。

嫣兒依舊如常,挺着肚子歪在榻上看書,小嘴一張一合的輕讀着。

我無奈的搶過竹簡:“嫣兒,該吃飯了。”

她並不出聲,只是木然的隨我到膳桌旁坐下。只是就近吃着面前的脆醃冬筍,遠處她喜愛的糟釀鵝,翡翠鮮蝦動也不動。

我無奈的看着她有一下沒一下的往嘴裡塞着東西,不辨滋味,勸也勸不得。

正在左右爲難,團鳳盤牡丹花的門簾被掀開,聖上上擡步邁進,笑意盈盈走了過來。

出風的白貂皮的風麾,白色的團龍棉袍,映襯他的臉色越發的白淨無血色。

我連忙拉起嫣兒見禮,嫣兒只是尋常的福了福,我則大禮跪拜。

“起來吧,都是自家人常來常往的,總是拘這些禮很是沒趣。”他拂了拂袖,伸出手,示意讓我起身。

我聽命起身,不敢對視他的雙眼,於是低頭走過,叫錦墨去準備聖上上用的箸碗。

聖上拉過嫣兒,摩挲着她的頭髮,發現嫣兒一臉的彆扭,再看那桌上幾乎未動的菜餚:“怎麼?嫣兒鬧彆扭,不肯吃飯?”

嫣兒憋着嘴,眼含着淚珠滾來滾去,強忍着不讓它們滴落。她回頭撇了我一眼:“她們,她們都不讓我出去玩。”

“所以就生氣啦?”聖上寵愛的揉搓着嫣兒的頭髮。

“這樣吧,嫣兒把飯吃了,朕帶你出去玩。”聖上用手指頭颳着嫣兒的鼻頭,淡笑着許諾。

這是怎樣的畫面,讓我一時有些失神。仿若父親對女兒的寵愛,有些家的感覺。許久前父親也是這樣溺愛着我,母親在旁看着我倆的逗弄嬉笑,溫婉的笑着,只是如今那影像已然離我遠去,再也尋不見了。不經然眼眶發熱,轉身仰頭,頓回那險些滴落的眼淚。

嫣兒興奮得拉着聖上坐到桌旁,端起碗猛力的往嘴裡塞着香梗米飯,大口大口的吞嚥,生怕慢了些他就會改變主意。

我回過神,默然幫皇上布上箸碗,躬身退到一旁。

他並不動箸,只是笑着看嫣兒狼吞虎嚥,憐愛的眼神慈愛無限。

嫣兒三下兩下就把飯吞完,搖着他的手臂說:“皇帝舅舅我們去玩罷,嫣兒都吃完了。”

“皇后娘娘請等皇上用罷膳再說這些。”我低頭勸說,希望嫣兒不要任性。

“沒關係,朕不餓,你給嫣兒穿紮實些,外面可有些冷呢。”聖上起身把嫣兒推過來。

我忙跪下說:“啓稟聖上,皇后娘娘現在懷有身孕,太后娘娘說不宜出行,望聖上見諒!”

聖上起身走到我的身邊,促狹一笑,探身附在我耳畔說:“朕相信你知道怎麼和母后說。”

溫熱的氣息讓我驟然失神,沒了辯解的力氣,只好順從。

我嘆了口氣,起身給嫣兒找來四周用玄狐狸毛押邊的羽緞披風,又在頭上戴了風帽,白貂的抄手裡點了紫金懷爐。

皇上看嫣兒穿戴整齊了,轉身向我說:“你也去挑件厚實的衣服,一起出去。”

我無奈的遵旨,穿上野鴨子毛的披風,帶上抹額跟隨在聖上身後,拉着嫣兒走出棲凰殿。

小心步下臺階,沒等反應過來,嫣兒一把抓起雪團向我扔來,躲閃不及正中臉頰。嫣兒笑着蹦跳地跑開,那笑聲彷彿把這幾個月來的不快忘記在腦後,笑聲感染了我,伸手抹下臉上的雪,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聖上很快加入戰勢,雪團一股腦的向我砸來,我四處拼命躲逃,越是跑得狼狽嫣兒笑的越是開心。

我偷了空藏在殿前的銅缸後,尋了個機會把握在手裡的雪團扔了過去。

聖上和皇后怎能容許奴才大逆不道的還擊,所以我的雪團故意偏了些砸中皇上隨身的小內侍。

原本我們三人的打鬧就引得內侍宮娥們駐足圍觀,一個雪團立刻引起小內侍們的奮起攻之,而我身旁的宮娥們也開始到處製造雪團回攻。

霎時間未央宮白雪飛揚,歡聲四起。

嫣兒和聖上夾雜其中伺機偷襲。嫣兒和聖上衣服的顏色在雪中映襯的分外耀眼,,卻不曾有人膽敢還手,他們倆樂得安全,下手愈加的猛烈。

漫天都是雪團帶起的雪粒子飄散,閃閃發着銀光,耀眼奪目,空氣中漾散着清雪的味道。

到處是白影亂飛,唉聲一片。

大家都變成了紅鼻子紅臉頰,雖然凍得手都無法握起,但仍拼命抓着雪。

宮人們累得氣喘吁吁,有些小內侍打輸了,便賴在雪地上打滾不肯起來,渾身上下沾滿了雪如同雪人,逗得嫣兒大笑不止。

玩得累了,嫣兒索性坐在掃乾淨的臺階上,我幾步跑過去把她拉起來,用手帕拍拍沾在裙襬上面的殘雪。

聖上也笑着走了過來,拉着嫣兒的手說:“高興嗎?”

嫣兒快樂的點點頭,紅彤彤的小臉上漾着笑。

“那就回去吧,仔細凍着。你看清漪也凍壞了。”

話聽在我和嫣兒的耳中激起了兩個不同的反應。我霎時臉畔一熱,羞紅了,如此的殷殷關切讓我有些無措。嫣兒看着我,用小手把我凍僵的臉包起來,呵着氣,那嫋嫋白煙拂過我的睫毛,癢的我笑起來。

“奴婢不冷,皇后和皇聖上回殿罷。仔細凍着身體。”我笑着說。

嫣兒拉起聖上的手,快步進了殿。錦墨和我拿着雀尾拂清掃帝后身上的雪塵。

“聖上今天留宿未央宮嗎?”我小心翼翼的問。

“朕還有奏章要看,起駕回凌霄殿吧。”他看了看時辰說。

嫣兒的挽留自然是沒成功,撅着嘴生悶氣。

隨行的內侍服侍聖上登輦離去,嶙嶙的車聲傳得很遠,我和宮人才敢起身,拂去膝處的殘雪,陸續回到殿內。

送罷皇上,我忙着幫嫣兒換上家常的寢衣,換衣時嫣兒仍是笑着,嘟嘟囔囔的說着打雪時的趣事,我抿嘴一笑,看來這下子她會有好一陣子高興了。

剛剛安頓了嫣兒靠在榻上休息。殿門外就有宮人通傳:“清漪姐姐,黃內侍傳太后娘娘的口諭,讓你去建章宮一趟。立即動身!”

我心悸了一下,覺得突然。嫣兒也立刻起了身緊張的看着我。我安慰她:“奴婢一會就回,娘娘先睡吧。”

給嫣兒蓋好被子,再吩咐下錦墨好好照顧皇后。

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看看還算妥當,就隨着那內侍前往建章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