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神的人,或者說,這人是屬於神的。
在真教的教會,這是個充滿神聖又美麗的神學概念。
狹義來說,是神的人,往往指的是天使、先知、或被神賦予使命的人,他們往往都目睹或感觸過神的光輝,被神所注目,他們甚至在地上行奇蹟。
可廣義來說,是神的人,又不僅僅止於此,那些在大公會議上,一個個滿頭白髮的老神甫們,他們自稱神的僕人,終身都爲了天國之路而服務,他們是神的人;那些隱匿於山林之間、恪守戒律、不問世事,只求清淨求道,追尋於神,他們是神的人;那些高居廟堂,主宰萬土,頭戴冠冕丹斯切爾諸皇帝,他們是神的人;那些鄉間田壟,在盪漾着動物糞便味的土地上,與穀物爲伍的人,他們是神的人;那些爲人擡轎子、飼養馬匹、做盡苦活累活,終身都不能贖身的奴隸,他們也是神的人;甚至連那些落入牢獄,犯下大罪,曾縱火、殺人、姦淫、搶劫的罪人們,他們也是神的人……
這一種概念是多麼的普世,無論貧富、無論高低、無論是義人或是歹人,只要信仰,那麼他就同樣是神的人,這一種概念好像有着無窮盡的偉大魔力,引導着一個又一個人皈依到教會的庇護之下。
這一種概念,甚至不僅侷限於真教,它亦被其他宗教信仰所引用,譬如說夢神的祭司聲稱,每個人都會做夢,所以每個會做夢的人都是夢神拉倫的人;又譬如風暴神的祭司說,每個人都見過或聽過風暴,所以每個跟風暴有所接觸的人都是風暴神烏圖斯的人;還有矮人的祭司說,每個人都接觸過工匠打造的器物,所以每個跟工匠接觸過的人都是山與工匠神赫里斯的人。
可無論是狹義、還是廣義,落到人間裡,“是神的人”這一概念都是由世人們所定義的,哪個人是神的人,哪個人又不是,都是以世人們自己的想法來決定。
這麼多年來,有沒有誰想過,在神眼裡,誰才真的是“是神的人”?
那些王公貴族嗎?那些自稱神的僕人的人嗎?那些平民百姓?那麼低賤的奴隸?在神眼裡,誰才真的是“是神的人”?
世上無數智者賢者們、乃至野路子的哲學家們,他們在千百年來爭論不休,各持一詞,可誰都得不出一個能服衆的答案。
因爲,只有神才能回答這個問題。
…………………………………
西蘭慢慢在帕索非洛六重山間攀登。
帕索非洛六重山一共有六座山丘,數千年前,矮人們在每座山丘上要麼建了神殿、要麼建了祭壇,時至今日,那些宗教建築歷經數千年的洗禮仍然屹立不倒,在燦爛的日光下,一個個的屋頂還在閃閃發亮。
西蘭走過了三座山丘,他在那三座山丘上用盡辦法,都尋不到山與工匠之神赫里斯的身影。
據當地的祭司們說,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聆聽到赫里斯的神諭了,即便他們獻上一百頭牛一百頭羊一百頭豬,赫里斯都未曾迴應他們的禱告。
赫里斯好像隱匿了起來,即便是最年長的祭司也不知道,山與工匠之神什麼時候會重新在人間顯現。
某位神祗隱匿起來,這種情況在諸神之間並不罕見。
天體國度的神祗數不勝數,浩如繁星,祂們之中有樂意與凡人交流的,自然也有對凡人不屑一顧的,而有的神祗,或許祂在早些時候,對與凡人交流抱着極大的熱情,時常回應禱告,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便漸漸厭倦這項事物,對凡人們愛答不理,即便信仰與神殿最後荒廢了,也毫無反應。
“主啊,一定讓我找到赫里斯,不能再拖了。”
攀登着第四座山丘,西蘭自言自語道。
不久之後,西蘭成功登頂,看到了山丘上的神殿,他在第四座山丘的遭遇,自然也跟其他三座山丘別無二致。
他仍然沒有找到赫里斯。
或者說,赫里斯不願見他。
這位隱士歷經了兩日一夜,攀登了五座山丘,始終不見山與工匠之神的身影,可他並未就此打住。
於是,當西蘭攀登過第六座山丘,並走上下山路時,在陰涼的林蔭之間,發現了一位身似半人馬、手持鐵錘的人物出現在道路一旁。
“西蘭,我認得你。”
赫里斯率先開口道,
“我也認得先知諾恩。”
看見赫里斯,西蘭感到一陣慶幸。
“尊敬的赫里斯,既然你出現了,那麼你應該知道,我爲了什麼而來。”
西蘭沒有多做寒暄,直言不諱地說道,
“我希望,你能去往卡爾隆德,制止你的造物彼此屠殺。”
赫里斯看着西蘭,祂原本是不打算出現的,死神納克貝特曾告誡祂,如果不知道該怎麼做,那就什麼都別做,順其自然就好。
可赫里斯還是出現了,原因不僅僅在於西蘭的鍥而不捨,更是因爲山與工匠之神有段時間曾注目過這位先知的門徒,所以西蘭對祂來說並不是一位陌生人,而是一位素未謀面的熟人。
聽了西蘭的話,赫里斯苦笑道:
“我見過他們彼此屠殺的時候還少嗎?
在我打造他們前,就聽過許多神祗的忠告:即便是再好的種族,遲早有一天都會手足相殘。
自矮人與巨人誕生以來,我就見慣了他們互相舉起刀兵,起初我還教訓、我還制止,可我能制止得了他們的身體,卻制止不了他們的心。
所以後面我就放棄了,就如其他神祗一樣,我即便悲哀,也再不管他們彼此屠殺。”
山與工匠之神的回答是如此合情合理,對於近乎永生不死的神祗們而言,即便是自己鍾愛的種族,在地上也如同春草一樣,今年被野火焚盡了,來年還要復生。
西蘭皺了皺眉頭,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山與工匠之神就先開口了。
“或許你還要問,我難道能容忍其他神祗作弄矮人跟巨人們嗎?
實話說,我難以容忍,他們畢竟是我的子民,
可是,即便我想做些什麼,也明白極有可能做多錯多的道理。
如今的局面,是夢神拉倫祂們想要毀滅神創道途,而並非滅亡我的種族,世上也不止卡爾隆德這一矮人王國,倘若我這時做了什麼錯事,反倒讓整個矮人族羣蒙受更大劫難,那麼我將追悔莫及。”
說到這裡,山與工匠之神頓了頓,祂的目光掃向某處。
西蘭注意到,赫里斯的眼神,好似意味着場上來了某位外來者。
“美妙的夢境、不息的風暴,你們都出來吧,
既然你們來到了這裡,又何必遮遮掩掩呢?難道你們覺得,這一位要成先知的人不配和你們交談麼?”
赫里斯對着密密麻麻的樹林間說道。
頃刻微風捲動,天穹好似昏暗了幾分,如夢似幻的睏意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林間的野兔身上,隱約的雷鳴轉瞬間席捲秋季的枯葉。
西蘭看見,夢神拉倫與風暴神烏圖斯都從樹蔭間走了出來,三位神祗在不知不覺間以西蘭爲中心,分別屹立在三個位置上。
“赫里斯,我們都尊敬的工匠,請別怨恨我們,你要知道,即便沒有我們,卡爾隆德的內戰也是遲早的事,凡人就是如此悲哀。
我們向你保證,事成之後,如果他們就此衰落,我們將傾盡所能爲你復興,他們曾失去什麼,我們就兩倍給他們。
若你非要怨恨,那麼我們就爲此道歉,請相信我們心懷愧意。”面對這位爲諸神鑄造神兵利器的工匠,夢神拉倫展現出了極大的禮數和尊敬。
風暴神烏圖斯則只是點頭,表示自己認可拉倫的話,在這之後,祂的目光便落向了西蘭,審視着這位還未死過的凡人。
“你就是那個叫西蘭的?”
烏圖斯緩緩問道,口吻極盡一位神祗的高傲。
西蘭沒有回頭看祂,只是道:
“我就是那個叫西蘭的。”
夢神拉倫這時也將目光落向了這位先知的門徒、要成先知的人,與烏圖斯高傲的審視不同,拉倫的目光帶着憤恨。
就是這個凡人,讓祂吃盡苦頭,時至今日,祂的星辰也未能修繕如初。
要知道,即便西蘭踏上了神創道途,他的力量也仍然不足以與神祗爲敵,可就是這樣一位凡人,竟給自己造成那樣大的傷害,簡直奇恥大辱。
此時此刻,即便拉倫仍然感覺到,自己身爲神祗,只需要付出一些代價就能將這位凡人碾爲塵土,可祂也不敢這麼做了。
拉倫只能嘲弄道:
“凡人,你以爲你擁有一些力量,就能背對着神祗嗎?
你是如此輕視我們,真是狂妄的典範,你若以爲你的力量足以與神靈抗衡,那就錯了。”
西蘭搖了搖頭道:
“我並不狂妄。
我也沒有輕視你們,自回到大地以來,我就謙卑地尊敬每一個人,我並不自負於自己的力量。
我也不認爲我的力量足以與神靈抗衡,
而這些力量,讓我有與神靈談判的資格,這就足夠了。”
即便西蘭的語氣真誠,可落在夢神拉倫耳中,仍是狂妄自大的冒犯。
祂剛想說些什麼,風暴神烏圖斯卻先開口道:
“離去吧,西蘭。
你確實有跟神靈談判的資格,可我們的訴求不會改變。”
說到這裡時,烏圖斯看向了那位身似半人馬的神祗,
“而且,我們也不會坐視你動搖赫里斯的意志。”
西蘭此時終於轉過身,他直直地看着烏圖斯,
“不,我會改變祂的意志,也會改變你們的。
因爲,
這是神要我做的,‘神讓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西蘭不退讓的口吻讓高傲的風暴神心頭冒火,這位神祗被氣笑了,祂怒道:
“我認可你有談判的資格,可沒有認可你的不敬。
你將你當作誰了?
那令人厭惡的席勒思麼?
難道你以爲你有如他那般的能耐?如果有,儘管讓我們看看吧!”
話音落下,烏圖斯的態度讓夢神拉倫不住點頭,拉倫很清楚,烏圖斯始終不喜於神祗的陰謀詭計,所以祂時常擔憂烏圖斯會背叛祂們,可是現在,這種擔憂被打消了。
西蘭擰起眉頭。
面對兩位咄咄逼人的神祗,西蘭感受到了難言的壓力。
如果赫里斯能支持他,那麼西蘭肩上的壓力將要少很多,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不願犯錯的赫里斯早已決心坐視這一切發生。
西蘭面臨的不是死亡的威脅,倘若是死亡的威脅,那麼赫里斯無論如何也不會坐視不管,正因如此才棘手,西蘭面臨的是使命的威脅,是植根於精神層面上的威脅。
無論是天空還是大地,無論是海洋還是山川,殺害精神的刀兵,往往比殺害肉體的還要痛苦。
囹圄的危局,西蘭不禁惶恐不安,他默默在心裡求問:
“主啊,我即便領受使命,又怎麼面對三位神祗呢?凡人與神祗間是那樣天壤之別,即便是邏各斯人,對於永生不死的衆神又算什麼?祂們有萬千神殿,輝煌偉力,還有宏大的星辰。
可我呢?這個叫西蘭的人又算什麼?我該怎麼做,才能完成你賦予我的使命?”
西蘭求問着,禱告着,他雖然一動不動,心裡卻顫顫巍巍,夕陽緩緩自天穹下沉,投下繁茂陰影的森林浸染如血的光輝。
世界都好似燃起了大火。
三位神祗靜靜等候着,祂們有足夠的耐心。
這時,西蘭慢慢擡起頭,他好像從某處得到答案一般。
神祗們不知爲何,毫無預兆的心頭一緊,這份感觸來得匆匆,去時又如閃電掠過,不可捉摸。
高傲的風暴神率先問道:
“凡人,你要做什麼?”
要成先知的人伸出了手,
“不是我要做什麼,
而是要問神要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