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後,穆拉便從這間書房中告別了,他進來時滿臉激動,離去時卻只剩下頹喪、不可置信,他踏在餘暉逝去的走廊上,幾次都險些跌倒,幸好身旁的僕役將他及時扶起,纔不讓這位國王失儀。
昏暗慢慢擠滿了走廊,像是在蒸汽機轟轟的聲響下,被灌滿鉛水的河流。
貝爾凡目送了他的離開,當房門被關上時,他們沒有說更多的訣別話,只有一句:
“再見了,國王陛下。”
這聲再見,即是永別,
貝爾凡已經做好了最後的準備,即便穆拉王三番五次地重申他不會有生命危險,可那位學者仍然像是一位不堪受辱的貞節烈女般,毅然決然地選擇痛飲苦酒。
面對那些事,他已經不再去想了。
此刻的書房中,重新回到了幽暗的寂靜之中,學者們都不在,這裡只剩下貝爾凡一人,他沒有點燈,而是在夕陽的餘暉下緩緩坐下,他坐在書桌前,在黑暗中緩緩提起筆,像是要寫些什麼。
“無論要寫些什麼,在黑暗裡寫作,總歸不長久。”
不消片刻,一道熟悉的嗓音自書房的一角,貝爾凡詫異地擡起頭,而後轉頭看去,果真看到了一個熟人的身影。
西蘭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身後,於黑暗中靜靜地注目着他。
“突然消失,突然出現…
我想我知道你是誰了。”
貝爾凡慢慢收斂驚詫,揀起桌上的紙,苦笑道:
“我還想留一封信給你,看來沒這個必要了。”
這位矮人學者沒有問西蘭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他覺得,西蘭應當已經知道了自己與穆拉的焦炭。
西蘭望着他,開口道:
“我在等,等你做出選擇。
這個選擇一旦做出,那就不可反悔。
貝爾凡,伱不應止步於此,你才華橫溢、天賦異稟,還有更遠的道路要走。”
矮人學者沒有回答,他沉吟片刻,而後道:
“不妨聽聽我的信吧。”
西蘭微微頷首。
於是,貝爾凡深吸一口氣,
“西蘭,我爲你感到高興,你即使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在這裡,許多人都仍記得你,後悔沒聽你的話。
唯獨我不後悔,我覺得,我不能離開這個地方,一旦離開了,便放下了我此生的執念,剩下的人生縱使如同富家翁,也不過是一隻人偶,更何況等着我的只有窮困潦倒。”
說完後,貝爾凡補充道:
“這是開頭的一部分。”
西蘭點了點頭,
“看來你不會離開這裡了。
但…你就真的那麼篤定嗎?
人的想法永遠在變,今天的思緒跟明天不是一個樣,在我看來,你不過是一時衝動……”
黑暗中,雙方看不清彼此的臉龐,不過能捕捉到彼此的動作幅度。
貝爾凡搖了搖頭,
“請相信我,這不是一時衝動。
我早已思考良多。
西蘭,在歷史上,你爲先知的門徒,爲教會的佈道者、奠基人,你的人生與使命在於傳播那神聖的教義,傳授那條通往天上之城的道路,你曾經在無數次辯經與佈道中得勝,可你卻不能說服我。”
黑暗中,矮人學者側過頭去,看見天穹已經徹底昏暗下來,夜色下傳來“啾”“啾”的細微鳥鳴。
“爲什麼?”
西蘭問道。
“穆拉之前總認爲我是個不信真教的真教徒,他曾說我跟真教徒一樣怯懦。
那些學者們也常常爲我的學識和成果而驚歎,他們一開始多次誤認爲我是真教徒,因爲他們不相信一位傳統的矮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坦白說,過去的生活爲我打下過真教徒的烙印,我曾到丹斯切爾修習,那裡的神職人員給我深刻的印象。
一直以來,我都對真教抱有好感。
可我不是一位真教徒,我沒有接受你們的教義,我不必爲愛,爲主,或者爲死後世界而勉強自己活着。”
貝爾凡緩緩敘述道,他的姿態放鬆,
“我羨慕你,西蘭,在你所追求的道路上,你已經得到了最好的。
你可以聆聽到神的話語,領受使命,你抵達了道路的盡頭,可對於我來說,我的道路的盡頭仍然遙遙無期。即便人的想法永遠在變,可我的想法卻不會變了。
因爲我的道路仍然無法走盡。”
望着貝爾凡,西蘭出聲寬慰道:
“真教徒之中,也有數不勝數的天才無法抵達道路的盡頭。”
貝爾凡深吸一口氣,回道:
“是啊,那麼多人都沒有抵達道路的盡頭,他們仍在路上走着。
可我不能接受,我無法像他們那樣走。
西蘭啊,你們的主給予了你們無限的幸福,我知道,如果可以的話,你也希望我成爲一位真教徒。
其實,我雖不是真教徒,但我仍然信仰真理。
可我不會去領受那份幸福,真教徒的生活不適合我,你看我如此平易近人,實際我心高傲、自負,永遠學不會像你那樣謙卑,因此我才無法接受我是先行者的事實。
我很痛苦,凡人與神靈簡直是天壤之別,在神創道途出現之前,我們都可以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以此掩蓋我們的無能。可當神創道途出現之後,這個理由就失去效力了,我們必須直面我們的無能,我很痛苦,我做不到這一點。”
幽寂的黑暗中,
貝爾凡闡述着他的想法,西蘭一邊默默聽着,一邊感到了感傷。
雀鳥依然在夜色下鳴叫着,那像是死神使者逐步靠近的步伐。
黑暗的天空下起了鉛色的雨,薄薄的霧靄後,星辰的軌跡變得忽明忽滅,貝爾凡眺望着星空,在片刻的沉吟後,再度開口道:
“從成千上萬年起,凡人們就一直仰望星空了。
祭司們常說:什麼什麼是諸神的怒火、或者什麼什麼是神靈的旨意。
你發現了嗎,這些話,都是從人的角度去說的,這些話,都是人在理解神靈、認識神靈。
成千上萬年來,不計其數的凡人花光心血,只爲了瞭解着浩瀚的星空。
可是否能有一天,
不是我們該如何認識星空,
而是星空應該如何認識我們……”
說到這裡的時候,貝爾凡不禁落淚了,清澈的淚水從眼角緩緩而下,他像是在爲世上所有的凡人而感傷。
西蘭靜靜地坐着,看着貝爾凡簌簌地落下淚水。
片刻後,貝爾凡又一次重申道:
“我是不會成爲真教徒的。
你們常說你們代表着真理,可這世上有那麼多的哲學家,卻不是每一位的智者都是真教徒。
你們的神許諾給你們另一種幸福,有別於冥界的幸福,那種幸福固然值得我去向往,但還不值得讓我爲之拋棄我的執念。
西蘭,你說我不應止步於此,我還有更遠的道路要走,可我覺得,到這裡,就該停下了。
即便我有更遠的道路要走,走完之後,我仍然不會抵達道路的盡頭。
這正應了那句古話:‘百川皆入海,海卻不滿盈。’
我的想法卻不會變了,我已經做好迎接死亡的準備了。”
西蘭聽了之後,沉吟良久,而後,像是做出最後的勸慰般,輕聲問道:
“你真要就此選擇死去嗎?
現世對你而言已經沒有美好了嗎?”
貝爾凡轉過頭,看向了西蘭,緩緩道:
“我記得,對於許多兢兢業業過完一生的真教徒而言,他們期盼着,便是死後世界的到來。
我想,我跟他們的心境是一樣的——現世太讓人痛苦了。
如果我接受你們的信仰,現在成爲一位真教徒,那麼我就不會死了。
可我不會接受它,也不願接受去往天國的機會。
你們認爲,只有天國的幸福纔是最美好,纔是死後的最終歸宿。
但你們錯了,事實上在真教傳來以先,我們早已學會怎麼迎接死亡了,正如那句古話——人生盡頭,當飲苦酒。
苦酒入喉之後,便是離世之際,靈魂歸向冥界,交予判官之手。”
貝爾凡心意已決,無論西蘭怎麼說,怎麼做,他已選擇了接下來的道路,不會再改變了,他站起身,擁抱了西蘭。
他發出像是告別般的聲音:
“如果你的神在保佑你,請你爲祂多做些貢獻吧,我聽人說,世上曾有無數人爲美好的事物犧牲,卻沒有多少人願對虛僞小人、狡詐惡徒一視同仁。”
西蘭明白了,這個人自己選擇了屬於他的結局,無論自己怎麼說,怎麼做,貝爾凡都不會改變想法,他心意已決了,誰也無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