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修士們匍匐在地上，身體除了因急促呼吸的晃動之外，便一動不動，空氣中連細微的聲音都沒有，人人都默默不語着，像是在接受某種神聖的感召。
他們遲遲都沒有起身，眼神裡流露出超乎尋常的狂熱，連那位威廉長老，也在遲疑之後，在心裡誦唸着經文，跪伏在地上。
眼前這一幕，出乎了阿爾西婭的預料。
剛剛從驚訝中緩過神來的公主，甚至在考慮到底要不要跟着那些修士們一起跪伏下來。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伊登的臉色，剛纔那一道天光，讓她懷疑伊登其實是僞裝成凡人的先知。
想到這裡，阿爾西婭雙手顫抖起來，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爲自己死後的去向而憂懼。
那可是一位先知…
而自己，竟然在他面前表現得…表現得…那樣罪惡……
一種出於服從權威的愧疚感和恐慌感油然而生，阿爾西婭的雙腳在發軟，心裡幾番衝動，險些就撲過去抱住先知的小腿痛哭起來，祈求憐憫和寬恕。
她不由回憶起悔罪的經文，腦海裡浮現出關於地獄的宗教畫，那血紅色的大地彷彿就在眼前，她發覺自己一事無成，執迷於享樂，即便母親多次勸說，也無濟於事，因爲她天生就是那樣的人，她想了想，發現好像當個義人不是什麼難事，只要再節制一點，只要努力一些，一定會成功的，只需要一開始痛下決心，義人的道路就顯現在眼前了。
阿爾西婭雖然腦子裡的想法很多，可總歸是清晰的。
而伊登就不同了。
他茫茫然地站在衆人面前，一手微微擡起，嘴脣微張，像是要說什麼，此時此刻，任誰都將他當作一位使者，而這副茫茫然模樣，一定是在領受神的感召，傳達神的旨意。
然而，事實上，伊登大腦一片混沌，他呆愣着，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無法接受眼前的景象，他寧願這道天光從來沒有發生過。
主啊，你怎麼不直接賜我死呢？
伊登的腦海裡涌現出陣陣痛苦。
這是怎麼回事，這算什麼？！
伊登像是受傷的獅子般在心裡咆哮。
他是誰？他是一位教士，是神的僕人，他將教堂當作伴侶或主人一樣看待，對信仰忠心耿耿、堅貞不渝，他嚴格約束自己，以義人的標準要求自己。
可是…
這一道天光，卻宛如晴天霹靂。
他無法接受，自己竟然成爲了異教經文的一部分，不僅如此，還是異教經文裡吾王之王的使者。
他無法接受，自己竟然要去侍奉另一位神，這就好像…主已經拋棄了自己一般。
難道未來決定了現在嗎？！
讓他去當他神的使者，他寧願去死，就像戴爾圖良王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過了足足一刻鐘。
伊登終於從驚駭中緩過神來，不斷地喘着粗氣。
當他看到那些異端修士對自己頂禮膜拜之時，感到既痛苦又憤怒。
不，不，我不是你們要等的使者！
伊登在心裡怒吼道。
半響後，他極力冷靜道：
“我該離開了。”
這時，在場的修士都擡起了頭，不解又略顯慌亂地看着伊登，像是隨時準備起身挽留他。
伊登按捺住痛苦道：
“我們會再見的，我…要遵循神的旨意。”
此話一出，沒有人再想挽留伊登了，於是，修士們跪伏在地上，看着伊登緩緩走出教堂，而提米安和阿爾西婭也跟了上去。
返回營地的路上，提米安不斷在打顫，他激動極了，險些就在這夜幕下歡呼雀躍起來，可見伊登一路上沒有說話，他也不敢開口，而他心裡，已經將伊登當作先知看待了。
至於阿爾西婭，這位帝國的公主仍然憂慮不已，她也好幾次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可什麼都不敢說，只能跟個小雞一樣跟在伊登身後，這副模樣，反倒像個真正的僕人。
終於，他們回到了營地，伊登讓提米安先回去了，只剩下阿爾西婭和伊登在夜色下獨處，他們站在一處土丘上。
伊登看向阿爾西婭，他既想要阿爾西婭離開，又不想讓她離開，於是，教士一昧沉默着，從黑夜裡看着她。
阿爾西婭眨了眨眼睛，有些害怕地道：
“你…你是先知？”
“別叫我先知！”
伊登像是吼出來般說道。
半響，他發現太過失態了，做了幾輪深呼吸。
“我不是什麼先知…”
伊登輕聲道。
這時，伊登知道自己爲什麼不想讓阿爾西婭離開了，關於異端法何拉派，關於今晚的神蹟，這些事上，自己不敢找維爾多傾訴，因爲那矮人神甫是見過先知的人。
如果先知西蘭得知此事，如果他知道，自己有可能是所謂吾王之王的使者……
伊登感到一陣信仰上的恐懼。
比起維爾多，自己更願意面對阿爾西婭，儘管自己知道，她幫不了自己什麼。
“爲什麼要說我是先知？”
伊登問道。
“今晚的…奇蹟，還有…你可是先知看重的人…先知看重的人也是先知…這不是很正常麼？”
阿爾西婭低聲說道，她現在有些害怕伊登，害怕這個可能是先知的人。
害怕到什麼程度呢？伊登現在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無論提出什麼要求，。
先知看重的人…
伊登再度不寒而慄。
在此前，他無數次爲維爾多的這個話語而興奮，可現在，他懷疑這份“看重”，其實別有深意。
“再說一遍，我不是先知，不要再叫我先知。”
伊登一字一句地說道。
“哦…真的？”
阿爾西婭問道。
伊登點了點頭，
“那、那可能不是什麼神蹟，而是一些人提前準備好的，用來欺騙人的詭計罷了，對，就是那樣。
一定有人在更高的地方站立着，在某個恰當的時機，投射出一道光，那些法何拉派想要以此欺騙我，讓我誤以爲自己身上肩負‘使命’，實際上是要我爲他們赴湯蹈火。”
伊登的語速很快，一連串的單詞從嘴裡蹦出，比阿爾西婭的十字弩還快。
最後，他總結道：
“我沒有領受到任何啓示，我也沒有帶來神蹟，我…不是先知。”
教士說了這麼多，阿爾西婭終於半信半疑，
“你是說，那所謂的‘神蹟’是僞造的？”
正在伊登準備點頭時，話鋒一轉，公主接着問道：
“可是…你說的《神蹟書》是怎麼一回事？爲什麼他們一聽到這個詞就…就那麼虔誠？”伊登怔了一怔。
自己比阿爾西婭知道得更多，想到得也更多。
如果那神蹟是僞造的，那麼異教的《神蹟書》上的記載是怎麼回事？
伊登，相信自己。
自己不可能是那異教的使者或是先知。
只有一種可能，
異教的經書是錯誤的！
伊登頓時說服了自己，對啊，自己所遭遇的經歷，並不意味着印證了《神蹟書》上的記載，反而恰恰證明了，異教經書是錯誤的，因爲它連最根本的事實都搞錯——自己並不是吾王之王的使者。
想到這裡，他平靜道：
“這是我通過調查得知的，用來唬唬他們。”
阿爾西婭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狐疑地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黃昏早已過去，晨曦遲遲未來，漫無邊際的黑夜，遠方高高的山峰彷彿與天空相連，銀河清晰地瀉下夜空，空寂感涌了起來。
站在這土丘上，能聽見不知從何而來的細微禱告聲。
從這裡向營地看去，能望見零散的火星亮着，夜幕下顯眼極了，
不斷有煙霧飄向銀河。
“教士，我現在很怕你。”
阿爾西婭說道，
“如果你不是先知，那就太好了。”
伊登看向她的眼睛，
“你爲什麼這麼慶幸？”
“噢，還不簡單嗎？如果你是先知，那我這種人豈不是真要下地獄？我可是你口中的罪人啊。”
阿爾西婭眨眨眼睛道。
“無論我是不是先知，這都不影響。”
伊登說道。
“不，影響！”
阿爾西婭大起聲來，
“如果你是先知，那我就要痛苦了，這一路上，我一直在後悔，爲什麼我沒有當個義人。”
伊登想了想，出聲道：
“當個義人並不難，你現在也可以改過自新，做善的行義的。”
阿爾西婭搖搖頭，使勁說：
“我纔不要。
那多累啊，你看看，我們人類的壽命只有短短几十年，如果將這些時間都用來做善的行義的，那多累啊，連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都沒有了。”
“不是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都沒有…”
“嘿，我的時間就是拿來快樂的，拿來享受的，可要做個義人，就要把我快樂和享受的時間給擠佔了。
要我說，這種要求天生就不適合我，反而是那些窮人更容易當義人呢！”
說着，阿爾西婭義正言辭地說道：
“你想想，這種信仰的起源是什麼，那可是精靈啊，他們一個個都能活幾百年，可我們人類只有幾十年的時間，最多也就一百多年。
精靈有那麼多的時間，以至於他們既可以享受當下，又可以當個義人，可我們呢？要我把時間都拿來像母后一樣當義人，我就不是我了，看吧，這種信仰對我們多麼不公平！
那是爲精靈的信仰，又怎能強加在我們，特別是我這種人身上呢。”
聽着阿爾西婭的話，出乎意料的，伊登沒有一絲一毫的憤怒，他很奇怪，如果是在以前，自己要麼怒不可遏，要麼不屑一顧，可現在，自己卻好像有無窮無盡的耐心。
“精靈也是我們的起源，那不僅僅是精靈的信仰，天國的門扉也爲我們而開。”
伊登矯正道。
“可還是不公平嘛！”
阿爾西婭有些生氣道。
伊登就着星光看她，
“哪裡不公平呢？
末日的時候，祂也曾爲你這種人犧牲，爲你這種人死過，祂對我們都一視同仁，又有哪裡不公平呢。”
阿爾西婭有些無法反駁，於是便說道：
“那你爲什麼不問問神，祂憑什麼爲我這種人而死呢？”
說完，阿爾西婭像是自行宣佈自己勝利一般，出聲道：
“好吧，我不跟你吵了，反正我們也吵不出一個結果來，對我來說，你不是先知就最好了，如果你是先知，那我肯定要悔改了，幸好你不是，這樣我就可以繼續做我自己了。”
公主說完這一大通後，就發現伊登一直耐心又沉默地看着她，直直地望着她碧色的眼睛，明明自己比他高，卻好像被他俯視一般，這讓阿爾西婭感到一陣害怕。
“你怎麼了？”
“如果…”
他終於開口了，
“如果，如果又有一位天使來了，你會當迫害天使的人吧。
甚至…如果是救世主來了，你也會出來反對祂吧。”
伊登格外平靜地說出了這一番話。
“你這是在說什麼…”
阿爾西婭又覺得有些害怕了，接着，她打了個哆嗦，逃避道：
“隨你怎麼說，我要回去了，你就是天生的異端。”
說着，她像是一頭驚慌的小鹿般，剎時間就落荒而逃了，伊登從未見她這樣軟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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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過思緒以後，伊登徹底冷靜下來，他算是明白了，他是不可能成爲什麼吾王之王的使者的，正因如此，那個異教的經文是假的，甚至可能連他們所信奉的神靈都是假的。
既然是假的，那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伊登的恐懼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不認爲自己會是什麼異教的先知或是使者，因爲那是假的。
雖然那道天光有些無法解釋，但…那又如何，世上無法解釋的事情多了去，那可能只是一個意外，或許是某位諸神中的一員的有意戲弄。
是的，那一道天光根本就不算什麼，可能連神蹟都算不上，自己無需爲此恐慌，只需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
“嗯…既然如此，那麼…就得好好利用我現在的優勢。”
伊登喃喃道。
首先就是…
在這個時代做出小小的改變，幫助那些未來的真教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