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夏侯教授應當睡了,顧陸這麼認爲,蓋因他發出稿子就睡下了。
夏侯教授在校對稿子中。身爲上交教授,同時領銜明年三月份的文化交流團,每天的事當真是不少。
因此他經常熬到十一二點。
想想夏侯教授的年齡,才五十有三,這個年齡怎麼睡得着?不正是學術拼搏的年齡?
“終於發來了,真是辛苦啊。”夏侯教授瞧見郵箱的新消息,這樣感嘆。
教授想來,顧陸同學肯定是爲這篇文章盡心竭力,半個多月來,在上學之餘,每天都修改文章到這麼晚,精雕細琢的。
文章的名字是“南極爭奪戰”。
爲表尊重,夏侯教授連坐姿都端正不少。
[二十世紀俯望下的世界沒有秘密。所有陸地都已被探索過了,最遙遠的海洋上也有船隻在破浪航行。一代人以前還默默無聞的自由歡快的地區,如今已奴顏婢膝地爲歐洲的需要服務,輪船開足馬力駛向尋找了許久的尼羅河的源頭……亞馬孫河兩岸最後的原始森林被砍伐得稀疏了,唯一的處nv地——雪區,也已被敲開大門。]
奴顏婢膝的爲歐洲服務。
亞馬遜被砍伐得稀疏。
看題目夏侯教授就知道顧陸要寫什麼了,喃喃自語:“首個航行於西北航道,首個到達南極點,羅阿爾德·阿蒙森。”
阿蒙森被挪威人認爲是國家英雄,非常受尊敬,因此寫這位就非常扣題。
和前面寫西班牙的“不朽的逃亡者”登對。
隻言片語間,批評了歐美和人類。夏侯教授剛開始看,就頻頻點頭,特別一些用詞,“藍星還有一個最後的謎。在世人目光之前隱藏着她的羞澀,這就是她那被肢解、受折磨的軀體上,兩個很小很小的尚未遭受人類的貪慾荼毒的地方——南極和北極。”
對人類來說,發掘這顆星球是豐功偉績。但對藍星母親來說,卻是傷害。
“這就是大視角。”夏侯教授很高興,因爲他感受到了和不朽的逃亡者一樣的質量。
還有點燃,因爲文章中有兩艘船駛向南極:一艘由挪威人阿蒙森指揮,一艘由英國人海軍上校斯科特指揮。
雙雄相爭!
教授思索,這兩艘船是差不多時間出發的嗎?夏侯教授對英國曆史不熟悉,所以就沒在意。
不過文章接下來卻讓他很意外,因爲主體視角是英國人的。
講述了斯科特的家庭,如何爲了理想告別家庭,告別溫暖,也告別太陽。
“以斯科特日記的形式寫,這是特殊的寫作技巧嗎?”
帶着疑惑,夏侯教授繼續看下去。
不得不說,這篇故事非常好,將斯科特一堆人所面臨的困難盡數描寫。
伴隨着深入極地,身上的糧食越來越少,每天所能走的里程也越來越少。到後面,馱物資的矮種馬在比爾茲莫爾冰川全部死亡。
支撐斯科特五人組的力量是什麼呢?是第一個征服星球上尚無主人的地帶。
距離極點只有150千米,我們無法堅持到底。
離極還有137千米,路程極其艱難。
再走94千米就到達極地了!
只剩下70千米、50千米……
越到後面,身體越累,但斯科特等人的精神非常亢奮。
夏侯教授點頭,關於這點他校對稿子也有類似的心情。當還有一萬字時,內心死寂,還有八千字,速度緩慢堅持不下去了。五千字之後精神陡然反轉,甚至最後校準到兩千字,速度還更快了。
斯科特五人組中鮑爾斯在距離極點只有幾千米時,在無邊無際的白色中瞧見了一個小黑點。
那不是什麼倒影,也不是其他的東西。
正是阿蒙森的帳篷,幾千年來都不曾被窺探的南極極點,在極短的時間被人光顧了兩次。
他們來晚了:對於人類來說,第一意味着全部,而第二卻意味着全無。
絕望之情溢於言表,文章只用了一句話來概括,“在這裡看見的一切,和最後幾天令人毛骨悚然的單調毫無區別。”
太過殘酷。
“即便我不瞭解英國,但斯科特幾人組的情況非常危險。”
的的確確,挺進極地時,斯科特和他的朋友都意識到自己在做一件不朽的事,當身體支撐不下去時,意志會帶你殺出重圍。
可現在毫無意志……
夏侯教授心中已經有了不好的猜測。
埃文斯精神失常死了。奧茨凍掉了大拇指,跟不上隊伍自殺了——“我出去走走,也許在外面待一會兒。”
包括斯科特在內,全部死亡,無一倖免。半年以後纔有人發現了他們的屍體和日記、書信。
有斯科特寫給自己妻子的,寫給自己兒子的,寫給自己祖國的,結尾處不是爲自己的死亡和失敗做辯解,而是“懇請你們千萬照顧我的親人。”
唉,人類只有在失去全部東西時,才知道什麼是自己最珍貴的,夏侯教授暗忖。
詩人有時也創作這種恆古以來一切悲劇中最壯美的悲劇,而生活卻上千次創作了這樣的悲劇。
至此,全文結束!
“這是一出壯美而偉大的悲劇,完全能夠媲美《不朽的逃亡者》,立意也不差。”
“讓人歎爲觀止的短篇天賦,莫泊桑、契科夫年輕時也不如啊……不對,是不是有什麼錯了。”
從書中的情緒脫離而出,夏侯教授智商又佔領了高地。
“不是寫英國嗎,可我們是要寫挪威啊!一定是我有什麼地方沒讀懂。”
夏侯教授就是認爲自己沒看懂,也不認爲是顧陸有問題。
瞧瞧,這是什麼信任感!
又把文章重看了一遍,夏侯教授好像讀懂了,同時也明白了在微信上問的那些問題。
“這篇文章的立意,某種程度來說超過了《不朽的逃亡者》啊。”
“居然用這種寫法來描寫阿蒙森,如果不是我再次閱讀,壓根就沒想到。”
一個短篇,包裹了兩重故事。第一重就是表面對第二名的個歌頌,更深的第二重是同時歌頌了斯科特和阿蒙森。
至於具體是如何辦到的……地球上光學課文《偉大的悲劇》的同學察覺不到,因爲刪除了。
“有它在,文化交流團也是有好戲看了,肯定在看第一次時會很茫然。”夏侯教授露出笑容,同時感覺也很合理,因爲他從報紙上知道,顧陸當前在英國出版了兩本書,並且銷量都很不錯。
不說那麼多了,夏侯教授準備翻譯《南極爭奪戰》……剛譯了兩行,突然意識到當下時間太晚了。
明天吧,明天再譯,順便再去找趙主任,把交流名單定下了。
既然都說到曲科長了,那必須說一下,曲科長近日剛批評了劉教授。哦,就是明年法國文化交流團的負責人。
劉教授交上去的交流名單,平均年齡五十六歲。參考今年西班牙交流會,即便去掉拉數據的顧陸,平均年齡也就41。
“名單還是被退回來了?”劉教授揉着太陽穴,說好官方不干涉名單,都是狗屁。好好的成員名單被打回來了兩次。
“有資歷纔有閱歷,有閱歷參加代表國家的大型活動纔不會出問題。”劉教授的自言自語,好像是對自我的肯定。
“還要年輕化……”
隔日,劉教授又傳了一份名單給趙主任。
名單上的人物,已經改到不能改了,因爲都有資歷和閱歷,特別是前者。
辦公室只有他們兩人。
趙主任掃了一遍,把稿件按在桌面。端起一杯茶,先喝了兩口。
麻煩了!劉教授和統戰部門的趙主任打交道多了,摸熟了對方的習慣,說話前喝兩口水,代表接下來要嗶嗶的話非常多,提前蓄力。
“本來我是不應該對劉教授選擇的名單有什麼意見的,因爲劉教授是專業人士。”趙主任說。
一樣的話已經聽好多遍了,每一次都有不同程度的不耐煩。劉教授連忙說,“一個人的想法總有遺漏。俗話說,一人計短二人計長,非常期待趙主任的建議,能夠讓名單更加完善。”
“代表華夏,慶祝中法建交的文學交流團是需要老同志坐鎮。但也需要向外國展現我們國內年輕的力量。”趙主任說。
“蔣勢老師今年才四十歲,絕對算是青年作家。”劉教授馬上說,蔣勢還是青年聯合會的副會長,怎麼不算青年呢?
好的,暗示沒用,趙主任打明牌了,“昨天和法國駐華大使迪博先生聊了聊,他喜歡並稱讚了顧陸同學的作品《小王子》。迪博先生認爲小王子對世界的思考,和法國文學、哲學很多相通。”
雖然各國駐華大使對華夏文化都有一定了解,但看中文書籍還是比較少。迪博看的是英文版小王子。
法國人會英文的比例在全歐洲都算高的,甚至於到後世會英文的太多,還催產出“法語保護協會”。因爲太多法國人用英文而忽略自己國家的文字。
“迪博先生和本次交流會無關,可他的話有一定參考價值,你認爲呢?劉教授。”趙主任說。
哦,又想給顧陸走後門!
劉教授說,“迪博先生的話是具有參考價值。但趙主任,我們國內這方面的人才太多了。老同志們也都等着爲國家增添一份光。”
趙主任也是老江湖,翻譯教授的話就是,這個差事有和顧陸一樣優秀合適的人。既然這樣,是不是要照顧老同志的情緒。
也有道理,趙主任沒再強求,因爲確實也要照顧。
“既然這樣,那麼這份名單就確定下來了。”趙主任說,“我也非常期待,我們華夏文學能與法國文學產生一場優秀的對話,和西語文化的交流一樣。”
今年的中西建交文化交流團,西方的交流團隊和文化部門可是發信函誇獎《不朽的逃亡者》和《致費德里科》,特別是前者一致好評。趙主任的要求就是明年不能比今年弱。
“竭盡全力也會辦到,大家和我都有信心。”劉教授迴應,直接代替大家應下。
劉教授是真的有信心,名單裡的蔣勢,曾在巴黎留學。名單裡的梅盛,他的作品被翻譯成法文,更是獲得勒諾陀文學獎。
他不知道什麼是飛龍騎臉,但知道都是人才猶如滿天星,這局包拿下的。
此事告一段落。
一天又一天,都是雨天,傾盆大雨讓人看不清前路。總想着什麼事情等雨停之後再做。
晴下來是12月16日了,距離“紫荊事件”已過去一週半,風浪也逐漸平息了。
但住建部和以前有點不同,對質法科管理得非常緊。因爲這種事來一次就夠可怕了,再加上部門新上臺的二把手,明白自己前任是如何下去的,爲了自身不重蹈覆轍,肯定嚴格管控。
本來質法科在部門內部的優先級並不高,現在被提到了第一梯隊。按照領導所說就是,“如果對人民的投訴都不在意,那麼怎麼能服務人民?”
甭管是不是空話,當前打電話投訴是真有用了。顧陸算不算無形中爲霧都百姓做了點好事?
顧陸在學校就比較安靜了,畢竟全校都知道,他是非常低調的人。
好吧——其實是小區的大爺大媽太熱情了。與人交流是要消耗自身能量的,顧陸也挺累。他吧,是典型的吃軟不吃硬,人家又送水果又喊吃飯,熱情的不要不要的。
幸虧他們的熱情在逐漸減弱,顧陸趴在桌面。
“你聰明,軲轆你幫我出出主意。”李古圓說,“何雁到底是怎麼想的。”
感情問題?雖然顧陸從上一世單身到這一世,但軍師從不親身上戰場,況且他人生經驗也多,他認爲自己能提供給一些細小的經驗。
“說說看?”顧陸用手掌把桌面的腦袋托起。
“之前我不是過生準備表白,被拒絕了嘛。”李古圓先說前情提要。
那不是你自己把自己腦補的答案嗎?顧陸默默想到。
李古圓繼續說,“我們就有好久都沒說過什麼話,不過前幾天她又叫我送她回家,還有這兩天很主動來找我說話。就轉變得非常突然,完全就和之前變了一個人。”
“敵不動我不動,你懂嗎?”顧陸說。
“能不能說人話?”
“就是你先答應觀望着,看看對方下一步我們再出招。”
“有道理。”
“再然後……”
上課鈴聲打斷了顧陸傳授經驗,他意猶未盡,“一會中午放學,我們一起回家,我再好好跟你說說。”
其實兩人爲什麼不想想,是否女同學也找了軍師……
教室的時間,下午比上午難熬,感覺咻的一下就到中午放學了。
一般來說,顧陸午間要麼去社辦,要麼回家,吃東西的話隨便就解決了,因此不和李古圓走一起。
今天不一樣。
在路上,顧陸又開始傳授軍師的經驗。
“等等,和你說話我差點忘了。我要買雜誌。”顧陸倒回去幾步,來到報刊亭。亭裡擺放的《讀者》《意林》《故事會》《青年文摘》等雜誌佔據最顯眼的位置。
“嬢嬢,麻煩給我一本最新的青年文摘。”顧陸掏出錢。
“以前經常來買雜誌,最近怎麼不來了?是不是考差了,零花錢少了?”報亭大媽的最近是今年。去年顧陸經常來買,主要當時投了不少刊物。
“哈哈哈,嬢嬢你記性真好。”顧陸說。
“那肯定,在這邊開了十幾年,靠的就是好記性。”報亭大媽說,“要買趕緊買哦,說不定再過半年要買就麻煩了。”
顧陸瞬間體會到了對方的言下之意,點頭答應。
報刊亭越來越少了,從2008年到今年,全國至少拆除了上萬個亭子。特別是政策優先實施的城市,四九城上千家,鵬城七百多家,魔都五百多家,霧都也有三百多家關閉。
“我家那邊的報刊亭都改成了買早餐的。聽那老闆說過段時間,連早餐也不能賣了。”李古圓也說起這件事。
“報刊亭估計以後都要拆。”顧陸說。
那以後買雜誌都要去書店了?李古圓脫口而出,“那太麻煩了。”
“以後就去書店買了,或者是網上訂購。”顧陸說,“娛樂活動多了,看雜誌的人也變少。”
有道理,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那真是雜誌的盛況,後來互聯網……想到這裡,李古圓突然嘆氣,不知道是在爲雜誌嘆息,還是在爲自己沒生到好時候嘆氣。
往家的方向走着,李古圓突然變沉默了。
路過不用等紅綠燈的斑馬線時,李古圓才突然說,“那我要努力,寫長篇出書。”
“短篇也可以出書。”顧陸說。
李古圓搖頭,“短篇出書太難了。你短篇都這麼厲害了,也只出了一個短篇集。我根本不行。”
“對了,咕嚕你怎麼突然買《青年文摘》了,有文章在這一期發佈?”李古圓轉移了話題,按照他對好友的瞭解,只會購買有自己文章刊登的雜誌。
“有兩篇。”顧陸順手就把雜誌遞給了身旁人。
創作力可真旺盛啊,還好已經沒一較高下的心思了。李古圓暗忖,拿起雜誌,都不用翻到目錄。封面推薦的三四個短篇,顧陸的兩個作品赫然在其中。
“火箭人、那一棵樹,都是科幻嗎?”李古圓看起火箭人。因爲從名字上判斷,前者更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