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十二月,官渡。
官渡是個古渡口,在許都之北,黃河以南,這一年春天裡,袁紹滅了幽燕之地的公孫瓚,旋而對許都宣戰,雙方陳兵於此,大戰一觸即發。臘月的黃河上結了冰,騎馬可過,曹操時常在這裡眺望對面,對面軍營棋佈,旌旗如林。
精兵十萬,馬萬騎,這兩個數字壓在心口,沉得像秤砣。
“報——”有傳令兵飛奔而至,滾下馬來,呈上戰報,曹操打開,只看了一眼:“回營!”
營帳裡謀士俱在,目光齊齊看往曹操手裡的戰報,雖未出聲,都是同一個意思:又出什麼事了?
自六月袁紹宣戰,雙方都盡其所能備戰。
曹操先是以鍾繇撫關中,然後爭取關右諸將與劉表的中立,以臧霸領精兵鎮青州,于禁囤河上守延津,東郡太守劉延駐白馬,防袁紹南下,夏侯惇屯軍敖倉、孟津,策應西面;河內太守魏種備戰於西,程昱備戰於東,曹仁守陽翟,曹洪守宛縣,滿寵守汝南。荀彧定在許昌,都督後方諸事。
袁紹長驅直進,曹操稍退,集中兵力扼守官渡,掐在袁紹進攻許昌的必經之路上。
即便如此,尤四方不穩,比如天子的衣帶詔,比如揚州奉宗室南下的賊帥鄭寶,再比如夜入營帳行刺的侍衛徐他……蠢蠢欲動的人心,這方按下,那頭又起。
曹操放下戰報,沉聲說:“左將軍劉備反了。”
“什麼?”有人吃驚。
也有人不吃驚:“早知道此子居心叵測!”
曹操沉默了片刻,其實劉備會趁機起兵,對於他並不是太意外的一件事。紮營在對岸戰場上的,袁本初,許子遠,都是他年少時候的故人。要說有舊,劉備也算得上一個。初見還是在靈帝末年,來自邊陲之地的年輕人,方面大耳,手長過膝,開口自我介紹說:“我,中山靖王之後也。”
中山靖王是漢景帝之子、漢武帝異母庶兄劉勝,三百年前的人物。時人以家門爲榮,此人自報出身,只能提及三百年前的祖宗,可見家世衰落,已經三百年沒出過什麼出色的人物了。
但是英雄何必論出身——他自己,也不過閹宦遺醜之後,曹操想起陳琳爲袁紹所作的《討賊檄文》,不由失笑。
他是當劉備是個英雄的,如在四百年前,他也能說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他們在洛陽相識。靈帝末年的洛陽,風雨飄搖,有見識的人都知道天下將亂,有見識的人都在爲這個將來的亂世做準備,他們爲之奔走,爲之籌謀,爲之竭盡所能,像夸父一樣奮力追逐,想要阻止帝國的日暮西山。
中平五年,靈帝召集天下強兵,組建西園軍,劉備隨曹操返回沛國招募兵士;初平元年,又跟隨曹操參與了天下諸侯會盟,討伐董卓,時,各路諸侯按兵不動,唯曹操拔劍而起,戰敗於滎陽。
自此分道揚鑣,曹操揚州募兵,重返戰場,劉備北上,投奔舊日同學、幽州公孫瓚;曹操收黃巾、破袁術,徵陶謙,隨即被張邈和陳宮聯手出賣,疲於奔命,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劉備已經入主徐州。
英雄於亂世,如錐於囊中,終有鋒芒畢露的一日。
曹操是很想收服劉備——他恨不得天下英才,都爲他所用。劉備當然是人才,連跟隨他東奔西跑、不離不棄的關羽、張飛,都是萬夫不當之勇。所以建安元年,曹操表薦劉備爲鎮東將軍。
鎮東將軍,是東漢末年始置的官位,掌征伐背叛、鎮戍四方。曹操於建安元年六月被張楊表薦爲鎮東將軍,九月卸職,委任劉備。
次年,劉備失徐州,駐軍小沛,又被呂布所攻,劉備敗逃,是曹操收留了他,增其兵,給其糧,仍令守小沛;建安三年十月,劉備再次不敵呂布,求救於曹操,曹操也再次伸出援手,斬殺呂布之後,劉備隨曹操返回許都。
這時候曹操以爲自己已經收服了劉備。雖然有人勸諫過:“劉備有英雄之志,如今不早爲圖謀,必爲後患。”但其時,曹操方迎天子號令天下,正欲招攬天下英才,要得天下英才,就須得有容納天下英才的胸懷。
因此對劉備越發推心置腹,幫他尋找失散的妻兒,表薦他爲左將軍,出則同車,坐則同席,禮之慾重。我以國士待之,或當以國士報我,如荀彧,如郭嘉,如程昱。曹操當時這麼想。
如今面對戰報,只能苦笑。
自此戰起,許都多事,尤以衣帶詔爲最,劉備身爲漢室宗親,爲避嫌,自請領兵徐州,截擊袁術,曹操許之。
得到消息前來勸阻的有董昭、程昱、郭嘉。董昭說:“劉備勇武而志向遠大,又有關羽、張飛爲其羽翼,恐其心不可測。”程昱和郭嘉也說:“明公借兵給劉備,劉備必生異心。”如果說董昭說這個話,曹操還能以“我已經答應他了”搪塞,到程昱、郭嘉聯袂來勸,曹操心裡就有些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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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是追之不及,一方面也未嘗不是心存僥倖——他對他那樣好,他總不至於忘恩負義罷。當初劉備在廣陵,被袁術逼到吏民相食,難道他不想報仇?後來在小沛,被呂布打得隻身以逃,妻子盡沒,如果沒有他曹操伸手,如今這世上,是不是還有劉備這一號人物,恐怕是個問題。
但是——
劉備的插刀來得又狠又準。
就在曹操與袁紹對峙官渡的關鍵時刻,劉備殺了徐州刺史車胄,以關羽守下邳,自取小沛,坐擁部衆數萬,與袁紹連兵,相約擊曹。這背後一刀,這腹背受敵的局面,雪上加霜,曹操不由目眥盡裂。
他不是沒有被背叛過,比如陳宮、張邈,生死之交,開門揖盜,將他的基業雙手奉送與呂布;比如徐翕、毛暉,兗州亂中,兩將皆叛;再比如魏種,曹操曾經期許,說“唯有魏種不會棄我而去”,結果亂起,魏種即時叛逃,當時他大怒:“只要你魏仲不逃去南越或者北胡,我就不會放過你!”但是當他打下射犬,生擒魏種,卻最終鬆開綁他的繩索,任命他爲河內太守。
無他,魏種有才。
劉備也有才,若非如此,不值得他如此看重。然而越有才的人,造成的危害也越大,若非他有才,怕也選不準這樣一個時機,在他鎮守官渡,抽不開身的時候發動。最可恨其他人還不是他的對手。
世人負他,無如此深。曹操猛又記起,在許都出則同車,入則同席的那些日子,他曾向劉備流露過圖謀袁紹的意思,袁紹才平了公孫瓚,不待喘息,不顧手下反對,就急於攻許,恐怕與劉備脫不了干係。
好、很好!曹操冷笑。
“主公?”
“主公!”
幾聲驚呼,將曹操從失言輕信的懊悔中驚醒,才發現自己憤恨到極處,竟咬舌出血。面對帳中部將惶然和擔憂的目光,曹操的手撫在戰報上,慢慢地說:“……很好,待我親自去會會他。”
“不可!”
“主公不可!”
帳中紛紛,勸諫不可意氣用事,或有人說:“劉備算什麼,如今與您爭天下的是袁紹!只有袁紹,袁紹纔是您的對手,如今袁紹大軍壓境,您卻要東向討伐一個微不足道的劉備,如果袁紹趁機發動進攻,許都怎麼辦?”
他知道他們說得有道理,如果他帶兵討伐劉備,袁紹趁他出徵,發動攻擊,則救之不急,許都危矣。但是他們光看到了袁紹的強大,沒有看到劉備的強大,劉備他、劉備他……是個英雄啊。
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
不不不,遠不止如此。世之英雄,就如傳說中的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遮天蔽日,小則隱介藏形,升時飛騰於宇宙之間,動輒驚九天之雷,隱卻潛伏於深淵之下,靜如止水,默默無聞。這樣的人,他能雌伏,但是不會永遠雌伏,一旦讓他得到機會,必然呼風喚雨,橫絕四海。
不能給他這個機會!
既然他是個英雄,就該以對待英雄的方式來對待,曹操想。而不是以對待英才的方式。英才能爲人之下,英雄不能,不甘,英才能爲人所用,英雄不能,因爲不甘。英雄在這亂世裡,是註定要風雲際會,攪亂天下的。
曹操簡潔地對他的幕僚們解釋了他的理由:“劉備,人傑也,今不擊,必爲後患。”後患無窮。遂揮師向東。
建安五年春,曹操擊劉備,破之,繼而拔下邳,擒拿關羽,劉備逃往青州,歸於袁紹。
那一戰,開啓了他們之後長達數十年的對抗,赤壁之戰,漢中之爭……直到生命的終點,有至死猶存的遺恨,有壯志未酬的嘆息,他終於大漢丞相之位,死後被追尊爲魏太祖武皇帝,他蜀中稱帝,諡號昭烈。
如果在這時候,我們把時間往前推,往前推一點點,就一點點,大概指甲蓋那麼一小塊光陰,我們就能看到建安四年的夏天,陽光還不那麼熱烈的時候,梅子青青,應該有一壺酒,在火上咕嚕咕嚕了地響。
我們會看到因袁本初大軍壓境而人心浮動的許都,看到臨危不亂的魏武王,與尚未得志的蜀中先主,這兩個註定在日後將敵對一生,至死方休的男人,還能夠坦然相對而坐,談笑兩歡。
言及戰事,曹操從容道:“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本初之流,不足爲數。”
那時候他還以爲,天下英雄,皆可爲他所用;那時候他還以爲,我以國士待人,人必以國士報我。
適時,驚雷起,劉備聞聲失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