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最近有點煩惱,因爲有匈奴使者抵達鄴城,請求覲見。
匈奴與華夏的恩怨,源遠流長。
秦時始皇用蒙恬築長城,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楚漢相爭之後,有漢高祖白登之圍,有文景遣公主和親,到驃騎將軍橫空出世,遂使匈奴悲歌“亡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陳湯揚言“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奔襲三千里,但是那並不能阻止一代名姬昭君北去;及至漢武中興,定遠侯犁庭掃穴,冠軍侯燕然勒石,伏波將軍馬革裹屍。
對華夏來說,匈奴就是這樣一個存在,華夏強大,勢必驅逐它,削弱它,而一旦華夏衰弱,匈奴就會起窺伺之心。
如今匈奴遣使,所爲何來,可想而知。魏王在鏡子前照了一會兒……覺得還是不要照的比較好。
古人重視儀容,甚至上升到了“禮”的高度。能夠在三國政壇上呼風喚雨的人,通常都有不俗的儀表,比如袁紹,史書上說“紹姿弘雅”,比如劉備,“身長七尺五寸”,比如諸葛亮,“容貌甚偉”,江東孫策更是“爲人美姿顏”。
建安五年,孫策丹徒遇刺,面部中箭,其時醫生認爲可以治癒,但是孫策引鏡自照,對左右說:“我的臉毀成這個樣子,難道還能建功立業嗎?”悲憤至於槌打案几,創口盡裂,死於當晚。
時人如此重貌,而魏王曹操的長相,《魏氏春秋》中記載:姿貌短小;以魏國爲正統的《三國志》中,作者陳壽爲尊者諱,索性不置一詞。可想而知,曹操的容貌,應該是既不俊美,也無威嚴。
這就是爲什麼匈奴使者求見,曹操會如此煩惱的原因了。
話說回來,曹操雖然其貌不揚,平日裡也是要出門見人的。之所以對匈奴使者格外慎重,大約是不願意因爲自己的容貌,給匈奴留下“中原無人”的印象,讓他們以爲漢室衰弱,就有機可乘。
畢竟在那個時代,君王代表國家,君王的儀表,就是國家的臉面。
因此曹操做出決定:讓尚書崔琰冒充自己,接見匈奴使者。
崔琰出身名門,聲姿高暢,眉目疏朗,又有美髯,須長四尺,是當時出名的美男子,有學識,有威儀,由這樣一個人接待使者,曹操心裡想,應該是能令桀驁的匈奴人,不至於小瞧中原人物罷。
到底放心不下,到使者來見,崔琰擺足了魏王架勢,曹操就親自持刀,扮作侍衛,立於坐榻之側。
使者中規中矩拜見,崔琰應對得也十分得體,談笑風生,賓主盡歡。
看上去完美無缺的一場拜見與接見。匈奴使者回到下榻的驛館,有人好奇地問他:“魏王人怎麼樣?”
使者回答說:“魏王雅望非常。”
問話的人聽出他語氣裡的猶豫:“還有別的嗎?”
“魏王雅望非常,”使者重複,大約是困惑,或者不解,也許不無試探:“但是牀頭捉刀人,纔是真英雄啊!”
話很快就傳到曹操耳中,曹操沉下臉,發出一個指令:“去,把匈奴使者的頭給我帶回來!”
沒有人敢問他一句爲什麼,爲什麼要殺匈奴使者呢,他不是在讚美他麼,他不是讚美說,魏王纔是真英雄麼?
沒有人能夠回答。
那也許是因爲,曹操在忌憚。匈奴使者能夠堪破皮囊的美醜,看出英雄氣度,這樣的眼光,這樣的見識,他會是個可怕的敵人,所以不能放他回匈奴;
也許是因爲,曹操發現,他的失誤,讓匈奴使者以爲風度翩翩的“魏王”身居高位,而真英雄卻只能牀頭捉刀,有本事的人不能盡其才,這是匈奴的機會——不能讓他把這個信息傳達給匈奴。
也有可能,曹操是在害怕,怕匈奴使者其實已經識破他纔是魏王的真相,意識到他最大的弱點,從而利用它,也怕他一路北去,廣爲傳播,讓天下人都知道他醜陋,知道他自慚形穢,讓他成爲天下人的笑柄。
世人千百種揣測,然而最大的可能還是,曹操惱羞成怒了。
人總要面對自己,從鏡子裡,從別人的眼睛裡。長相不佳這個事實,對於曹操來說,即便不是心病,恐怕也是心結。即便這個時候,他已經是萬萬人之上,即便是他的敵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出色。
但是心結仍然是心結。
一個容貌不佳,而天資出衆的孩子長大之後會變成怎樣一個人?
大約……就是曹操這樣的吧。
學文,登高能賦,千古留佳篇;習字,荊玉分輝,瑤華璀璨;論武勇,仰射飛鳥,躬擒猛獸,曾經在一日之內,射下野雞六十三隻;至於白手起家,天下三得其二,說一句“才力絕人”,不爲過。
更勿論他還能醫,能注《孫子兵法》,擅作宮室,繕治器械,曾撰寫過《四時食制》,雖已失傳,也不失爲一美食家。
然而這種種,文治武功,都無法掩蓋他容貌醜陋的事實,那就彷彿白璧微瑕,白璧越完美,瑕疵就顯眼。他的成就越光輝燦爛,他在儀表上的欠缺,就越容易爲人詬病,或者惋惜。
有多少人久仰其名,到見面之初,仍免不了在心裡“啊”一聲,也許意外,也許驚訝,多少還有些沾沾自喜:原來威名遠播的魏王就長這樣啊。
原來魏王還不及我高啊。
原來魏王還不及我有威儀啊。
明智如孔子,也免不了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而況餘人碌碌。以曹操的才能,大可以在日後驚豔衆人,以曹操的堅忍,也大可以壓制住天性裡的敏感與自卑,但是它會一直在,一直存在於人的潛意識裡。
正因爲它在,所以一個異族使者都能看出英雄氣,他卻不相信自己能夠威懾遠人,所以有這一場李代桃僵。
也許匈奴使者根本沒有想過,牀頭捉刀的真英雄,纔是真正的魏王,他只是在打抱不平,只是在疑惑,英雄何以落魄,英雄何以甘居人下,但是曹操卻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他鬧了笑話。
他會嘲笑他吧,如果知道了真相,他想,全天下的人都會嘲笑他吧,堂堂魏王,竟然不敢以真面目接見匈奴使者。
他會瞧不起他吧,他想,全天下都會瞧不起他吧,竟然連這樣的信心都沒有,他當初拔劍而起,首倡義軍的膽氣呢?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爲什麼不能坦然面對呢,連他自己也會忍不住嘲笑自己,連他自己也會忍不住瞧不起自己吧。
他於是緩緩舉起手,一個“殺”的動作,有人領命而去,有人魂斷異鄉。
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而況不在戰時,曹操急於掩蓋自己的過失,竟顧不得考慮周全了。
到最後,哪怕權傾天下,功高蓋世,一個人也總還要面對自己,也許是容貌上的醜陋,也許是靈魂裡的卑劣,也許是才能上的平庸,那是人性的弱點,即便才智絕倫如魏武王,也無法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