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朋滿座，絲竹悅耳，酒半酣，歌舞正當時。曹操難得有這樣閒暇的時候，也難得有這樣的興致，顧盼間，但見公卿、名士，各路驛使，躊躇滿志。
忽然有近侍進來，低聲稟報道：“丞相，董蔡氏求見。”
曹操微怔了片刻：“董……蔡氏？”
“她說她姓蔡。”侍從說，他記得那個小娘子鄭重其事的強調，眼看着丞相的臉色沉下去，心裡就有些忐忑。
許久，才聽到丞相淡淡地說：“去請她進來吧。”
這時候曹操已經知道來的是誰，也猜得出她的來意，知道如果請她進來，他勢必左右爲難，可是……她是伯喈的女兒啊，她是伯喈的昭姬啊。曹操雙手一拍，歌舞頓止，座中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往他看過來。
曹操說：“蔡伯喈的女兒來了，我爲你們引見。”
蔡邕，字伯喈，陳留人，死於初平三年。至於今，已經近二十年過去了。蔡邕生前官至左郎中，通經史，擅辭賦，妙解音律，精於書法，名望重於當時。在座受過他指點、提攜的人，也不止一二。
時隔多年，忽然又聽到故人名諱，紛紛都有些詫異，互相問詢打探道：“倒是許久不曾聽聞，蔡中郎的女兒……聽說是許了河東衛家的孩子？”
“正是。”有知情者回答：“許的是衛家二郎，二郎福薄，早早就去了。”
“可憐！”有人慨嘆。
也有人問：“那後來……”
後來的兵荒馬亂，災禍連年，在座都是親歷，蔡家的這位女公子，會有怎樣的際遇，消息靈通的略知一二，只是搖頭，問話的人心裡惻惻。
曹操只是沉默。
他知道得最清楚，興平年間，中原內亂，烽煙四起，匈奴過境，掠走生民數千，伯喈的女兒昭姬就在那場劫難中被匈奴左賢王擄走，沒入匈奴十二年。這十二年的悲苦，昭姬自制胡笳曲，那曲中說：“冰霜凜凜兮身苦寒，飢對肉酪兮不能餐。夜聞隴水兮聲嗚咽，朝見長城兮路杳漫。”
曹操是見過昭姬的，他在洛陽爲官的那些年月裡，與伯喈往從甚密，時常出入蔡家，所以見過伯喈的這個小女兒。那時候伯喈用極驕傲的語氣和他說：“我的這個小女兒，足以傳我衣鉢。”
當時曹操笑話他：“愛女之心，只怕言過其實。”
“你不懂！”伯喈悍然反駁：“我在庭院裡彈琴，斷了弦，琰兒在室中，揚聲就說：“阿父，第二根絃斷了。””
“興許是巧合呢。”曹操湊趣。
“我也這麼想，所以故意再撥斷一根，琰兒又提醒我：“第四根也斷了。””伯喈得意洋洋：“你看，又對了。你可能猜中一次，但是不會每次都猜中。”
伯喈愛昭姬，大約就和他疼愛倉舒一樣，曹操想。中平六年，董卓迫急，他連夜逃出洛陽，陳留起兵，與天下諸侯會師河內……之後戎馬倥傯，一日不得安閒，伯喈被王允逼死獄中的時候，他正在濟北大破黃巾軍。
到得知伯喈死訊，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連遙祭都太晚。
所以到後來冀州初定，聽說了昭姬下落，第一時間就遣使者去匈奴贖回，不惜千金玉璧。他記憶裡的昭姬，還是十餘年前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到重逢，卻是容色枯槁，神情憔悴。尤記得當初伯喈說“我給琰兒取名昭姬”，音容宛在。昭，日明也。尋常女子無字，伯喈對昭姬的疼愛可見一斑。
如果伯喈泉下有知，看見昭姬這些年所受的苦，應該會很難過吧。
昭姬見了他，盈盈下拜，呼他叔父。動作上雖見生疏，禮節卻還絲毫不錯，讓他想起她的父親。之後，也是他做主，將昭姬許給屯田都尉董祀。前日董祀犯法當死，所以今日，昭姬求見，應該是爲了她的夫君。
這沉吟間，底下人已經引昭姬前來。
昭姬頭髮蓬亂，赤足而行。
衆人都大吃了一驚：當日蔡邕名滿天下，哪個不知，他的女兒如今，竟然落魄到這個地步了麼？
昭姬到堂前，不等丞相問話，叩頭就請罪。
那是寒冬臘月的天氣，昭姬衣裳單薄，卻還聲音琅琅，條理清晰。她說她的夫君犯法，按律當死，她卻不得不來求丞相法外容情。她的言辭這樣哀慼懇切，就是見慣了生死的人，也忍不住爲之動容。
在座有人是受過蔡邕恩惠的，雖然時過多年。但是丞相素來推崇嚴刑峻法，不以親故廢之，貿然求情，誰知道會不會惹丞相不快？蔡邕已經過世多年，蔡家無子，董祀不過一個屯田都尉，值不值得冒這個險？
也有人看出曹操的心思，他肯放昭姬進門，多半是有法外開恩的意思，不然何必放她進來？丞相府的侍衛，攔不住一個弱女子麼？還是昭姬這樣一個無依無靠、求告無門的弱女子。總不成，丞相是故意放了故人之女進來哭訴，讓滿座公卿名士看她笑話，然後背過身去，說他心如鐵石、不念舊情？
恐怕這位蔡家女公子在大庭廣衆之下哭訴求情，原本就是丞相暗中授意吧——他既力主以法治民，就不能出爾反爾，失信於天下，又不忍故人之女再遭喪夫之痛，所以等着他們給遞臺階呢。
於是紛紛爲之求情。
曹操卻無視左右求情，一本正經地對昭姬說：“你說的情況，確實堪憐，可是判決的公文已經發下去了，怎麼辦呢？”
昭姬何等靈敏之人，應聲就答：“明公馬廄中有好馬萬匹，有虎士如林，何必可惜疾足駿馬，而不救人一命呢？”
話到這份上，左右公卿名士哪裡還不知道丞相的心思，紛紛助言：“蔡夫人說得有道理。”
曹操這才點頭說：“好。”
吩咐侍衛立時派人去赦免董祀。
昭姬繃緊的心絃，到這時候才稍稍鬆下來。她衣裳單薄，到心絃一鬆，就察覺天寒地凍，冷意颼颼地，直襲上身來，不由打了個寒戰，就聽得座上丞相的聲音道：“來人，快扶蔡夫人下去！”
昭姬被引入後宅，戴上頭巾、穿上鞋襪，半晌，身體才暖和過來，臉上也有了紅潤。
再到堂前，拜謝丞相大恩——其實她也知道，這樣的恩情，不是一拜兩拜能夠還得了的。丞相大約也是察覺到她的心思，所以給了她這個機會，他問她：“我聽說夫人家中原有許多古書典籍，夫人還記得麼？”
昭姬說：“早先亡父曾留下四千多卷書給我，之後顛沛流離，都沒有保存下來，如今我能記得的，參差還餘四百多篇。”
曹操說：“我派十個書吏，幫你寫下來？”
昭姬道：“男女有別，依禮不宜親口傳授，請丞相贈我以紙筆，草書或者楷書，我都能夠完成。”
依然還是那個知書達理的昭姬啊，曹操忍不住想，這些人都聽到了吧，昭姬的才能與功勞，足以讓他法外施恩，放過她的夫君。昭姬救了董祀的命，日後董祀歸家，應該能夠好好待她吧。
他能爲老朋友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希望伯喈在天上看見，不要怪他做得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