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冬,鄴城。
天冷得邪乎,像倒扣下來一尊銅鐘,鐵青色的灰。人們把手籠在袖子裡,抵抗嚴寒。丞相在赤壁打了敗仗,大敗仗,家家戶戶都有死人的,鄴城裡每天都能聽到哭聲,也不知道是哪家出殯。
司空掾邴原的府邸也籠在哀慼中,他家倒沒人喪生戰場,但是邴原的小女兒過世了。
在東漢的時候,小兒夭折是件很常見的事,即便在富貴之家,也難以倖免。主人家有喪事,下人行事也免不了要謹慎小心一些,但是這個進來通報的下人卻顯得格外慌張:“丞、丞相的車駕!”
“什麼?”
“丞相的車駕已經到了府外!”這一次,總算把話說清楚了。
曹操升任丞相,是這年六月的事。
是有廢三公,纔有丞相復置。關於丞相這個職位,西漢初年陳平就做過精闢的描述:“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
丞相之位高權重,可見一斑,也難怪下人慌張成這個樣子。
邴原不慌不忙吩咐:“開正門。”自己正了衣冠,也迎出門去,一面走,一面在心裡想,丞相此來,不知所爲何事。
曹操進門,卻是客氣非常。
雙方分主賓落座。曹操說:“想必根矩也聽說了,我家倉舒在今年年初……夭了。”
未及成年而死,稱之爲夭。
倉舒是曹衝的字。曹衝是曹操鍾愛的小兒子,今年才十三歲。幾年前,孫權曾送一頭象給曹操。曹操想知道這個龐然大物有多重,然而左右都沒有辦法稱量。直到曹衝站出來說:“我有法子!”
當時有多少聰明人都束手無策,曹衝不過五六歲,說出來誰都不敢信。
但是曹衝說:“只要把象放在船上,記錄船吃水的深度,然後用這艘船裝載別的東西,只要吃水同樣深,那麼這船東西的重量,就是象的重量。”
曹操依計而行,果然測出了象的重量。這個故事在後世廣爲流傳,甚至超過了曹操本人的知名度。
曹衝不止是聰明,還仁愛。
因軍國多事,曹操一向主張嚴刑峻法,所以底下人要是犯了錯,就會非常恐懼。
曹操有一副馬鞍存在庫房裡,被老鼠要壞了,管理倉庫的小吏們發現這個事情之後害怕會性命不保,商議要去自首,又怕終不免一死。曹衝聽說了這個事,對他們:“你們等上三天,再去自首。”
小吏們雖然也聽說過曹衝的聰明,但是仍惴惴難安,好不容易輾轉過了三天,果然去向曹操自首,曹操竟然毫不在意地笑了,說:“我兒子的衣服就在手邊,尚且會被老鼠咬壞,何況是掛在柱子上的馬鞍呢。”
原來曹衝在這幾天裡,用刀戳壞自己的衣服,就好像被老鼠咬壞一樣,然後裝出十分難過的樣子。曹操一向寵愛這個孩子,見他這個模樣,不由問:“怎麼啦?”曹衝說:“我聽說衣服被老鼠咬壞了,不吉利,所以憂戚。”
曹操笑着說:“哪有這回事,民間胡說,不用擔心。”
有這件事在前,到小吏來報,曹操自然就不會過於責怪。得曹衝曲言救命的人,也不止這一樁,曹操經常同羣臣說起,得意之色,溢於言表——想必任何一個做父親的,有這樣一個兒子,都是應該得意的。
年初曹衝生病,一向不信鬼神的曹操竟然爲之祈禱再三,甚至悔恨地說:“我不該殺了華佗,否則倉舒或許還有救。”
曹操有頭風,之前一直由華佗爲之醫治,往往手到病除。因爲當時醫生歸於巫醫一流,地位不高,華佗恥於行醫,聲稱妻子生病,要回家救治。不料一去不返,曹操多次寫信,又命郡縣下公文,華佗都自恃醫術,不肯歸來。曹操派人探察,發現華佗妻子生病事假,大怒之下,就把華佗給殺了。
之後曹操頭風再發作,雖然疼痛難忍,也沒有過後悔,到曹衝病危,方纔有這樣的懊悔之語,可見愛子之深。
到曹衝身死,曹操更是哀傷到痛哭不已,曹操的次子曹丕上前安慰,曹操冷冷地說:“他死了,是我的不幸,卻是你的幸運。”
這一年,曹衝十三歲,曹丕二十一歲。以年齡論,曹丕年長,曹沖年幼,以身份論,曹操的原配丁夫人走後,曹丕的母親卞夫人就已經總理後宅,尊貴遠勝曹衝的母親環夫人,但是曹操的言下之意,竟然是要以曹衝爲繼承人!
這句話讓曹丕在許多年以後仍耿耿於懷,即便在登基稱帝之後,仍忍不住說:“如果我的兄長曹昂尚在,這天下自然是他的;如果幼弟倉舒在,也沒有我的份。”這話裡多少慶幸,就有多少悲憤——父親最得意的兒子,從來都不是他。
所以可想而知曹操的傷心:之前曹昂的死,讓他喪失了禮法上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如今他年過半百,再一次失去心目中最合格的繼承人。而且失子之痛之後,隨之而來就是赤壁之敗。
這些,邴原多少有所耳聞,他也從曹操的這句話裡猜出了他此行的目的,是爲了給曹衝找一個冥妻。
冥婚是我國一個古老而荒謬的習俗。古人有事死如生的說法。認爲人死後,在陰間,仍然會像在人間一樣過日子,所以會給親人陪葬許多活人的必需品,比如房子,車馬,婢僕,護衛——比如秦始皇的兵馬俑。帝王更是厚葬成風。但是曹操是提倡薄葬的,他死後,也確實身體力行。
這樣的理智,輪到愛子身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曹衝夭折,未曾娶妻,曹操就決心給他找一個妻子,不讓他一個人在地底下孤孤單單。而邴原的女兒,剛好過世不久,年歲也相當,所以曹操就找上門來。
能和宰相結親,不知道多少人夢寐以求,但是邴原這個人非常正直,他直截了當地回絕了曹操:“爲夭亡的兒女婚嫁,不符合古禮。”
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拒絕當朝權臣。
更何況邴原是司空掾,也就是司空的屬吏,司空是誰?司空就是曹操之前的職務,邴原是他的臣屬,直接受命於他。
曹操進門之前,根本沒有想到過會被拒絕,所以非常意外,這個意外的神色,甚至在臉上流露了出來——要知道,以曹操當時的權勢,收拾區區一個屬吏,易如反掌,而他竟然敢拒絕他的好意!
難道他不想當這個官了麼?
卻聽邴原又說:“丞相之所以重用我,是因爲我能夠遵從聖賢的訓示行事而不違背,如果我如今聽從了您的這個命令,那我不過是一個庸人罷了,您還有什麼必要用我呢?”
顯然,他已經料到了,以曹操的愛子之心,這樣被拒絕,一怒之下,未嘗不會遷怒於人,但是他還是擺出了自己的態度:您重用我,是因爲我有操守,有原則,如果沒有這些,您爲什麼要用我呢?
曹操聞言,思忖良久,終於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公元208年的冬天,曹操從邴原的府邸出來,天冷得每一個人都顏色慘青,曹操忍不住攏了攏衣袍,他是很希望給倉舒找一個人,能夠在地底下陪伴他,但是她的父親不願意,他也不能強人所難。
他是他的下屬,但是並不是他的奴隸,他用他的才能,但是他不能夠處置他兒女的婚姻。曹操深深嘆了口氣,人在這世間,總是有不如意的,哪怕位高權重於他,既不能留住愛子的性命,也不能夠給他找一個稱心如意的妻子,他自嘲地想。
之後,曹操調邴原爲丞相徵事,再出徵時,常令邴原、張範與曹丕留守鄴城,他對曹丕說:“有事要多向他們請教。”
曹丕因此對邴原執子侄禮。
再之後,曹操又任命邴原爲五官將長史,五官中郎將就是曹丕。這時候曹操已經老了,他開始爲自己的子孫打算。曹丕是他選中的繼承人,他要爲他的繼承人選擇了一些志行高潔的人來輔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