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裡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白曉至今記得四年前自己在張太太面前唱的那首歌。
九一八事變那年她只有六歲,跟着父母家人從哈爾濱一路逃到上海。
白家本姓巴雅喇,八國聯軍進北京時候爺爺帶着家人從血海中逃出來,一直跑到松花江畔的老家。那可是親眼看着多少世家大族,呼啦啦大廈將傾,真正的樹倒猢猻散,被外國人殺死的,全家自殺的,縱火燒屋的……記憶實在太過慘痛,因此在東北軍撤走後,老爺子拍板:咱們也回關內。
昔日錦衣玉食一大家子人,忽然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做生意沒門路,工作又找不到合適的,只能坐吃山空,幾年後老爺子去世,大家族各自離散,只有白小姐和父母在上海堅持下來,但房子已經換成了亭子間,到了高中畢業,家裡已經徹底過不下去了,能當的都當了,父親重病也沒錢住院,白小姐正好看到小報上的啓事:若林化妝品公司招月份牌小姐。
“月份牌小姐?我們這樣的人家,哪裡能讓女兒拋頭露面去做這種事?你爺爺在地下都要氣出來。”
白父躺在牀上說話都沒氣力了。
爲了活下去白曉只能瞞着父母背水一戰。就在那一天她遇到了張太太孟雅文。
參賽的女孩子各個年輕貌美,白曉本來是個漂亮姑娘,但在那麼多美女中並不顯山露水。容貌評比,她的分數只在中間,這些女孩子環肥燕瘦,各種類型的都有,白曉心裡很沒底氣。
等到第二場才藝表演,白曉有點沉不住氣了:人家各個都是專業水準,唱歌的彈琴的,還有英文朗誦的,白曉這才明白什麼是自慚形穢,她恨不能無聲無息地在衆人眼前消失,她輸不起!父親等着錢救命,母親愁得眼睛都要哭瞎了。於是白曉鎮定心神,站在場中緩緩唱起了這首父親總愛唱的歌。
歌聲響起,評委們面面相覷。
這是什麼時候!孤島時期,稍微有個差池就要被抓到憲兵隊!沒聽到外面尖叫的車嗎?那都是抓人的!
其他的選手也愣住了:這唱的什麼啊,難道不該唱投君懷抱裡,無限纏綿意,船歌似春夢,流鶯宛轉啼嗎?這是什麼年代,什麼地方在這裡唱這個!
不知誰先發出幾聲輕笑,接着更多的小姐笑了起來,一個評委敲敲桌子喊道:“安靜,大家請安靜。”
“她唱的是違禁歌曲,應該取消她的參賽資格!”
一位小姐站起來質問。
白曉的歌聲被打斷了,她尷尬地站在場中,不知道該怎麼辦。
忽然,一陣掌聲響起,只見評委中那位最年輕的女士站起來鼓掌,所有人都看着她,一個評委想拉着她坐下,女士卻大步走到白曉面前說:“很好,我很喜歡你,就定你了。”
所有人都愣住,其他的小姐喊道:“憑什麼?”
“憑我是若林公司最大的股東。”那女子的回答鏗鏘有力。
“她唱的是違禁歌曲。”有人小聲反駁。
“小姐,這裡是中國上海。”孟雅文犀利地看了那位小姐一眼,接着看向瞪大眼睛完全呆住的白曉,“白小姐,恭喜你,你是若林公司的月份牌女郎了。”
白曉終於如願以償,這個月份牌女郎也給孟雅文帶來很多麻煩,最終都被她用錢用手段一一擺平。
講完這段往事,白曉看着對面的蘇三:“蘇小姐,你說孟小姐是不是好人。”
“她幫了你,在你眼裡是天大的好人,可是一個好人會想到殺人嗎?”蘇三反問。
“那都是張永壽逼的,他娶了孟小姐這樣的好女人卻不滿足,是他一步步將孟小姐逼迫到殺人的地步。”白曉說到這裡滿臉憤然。
“好,就算張永壽有錯,他對婚姻不忠在前,那麼小翠,哦也就是孫小姐,她錯在哪裡?她和顧知秋的恩怨糾纏幹你什麼事?再者說,可是顧知秋主動勾引她的。”
“她?”白曉冷笑,“顧知秋是誰?是多少女人的夢中情人,她孫安妮何德何能,竟然能對顧知秋玩一哭二鬧的把戲。俗話說的好,一哭二鬧三上吊,於是我就讓她上吊了,如她所願。我這是成全她,蘇小姐。”白曉說起殺害孫小翠的事情,整個人都有了神采。
“所有事件都是我想出來的,我是主謀,孟小姐只是按照我說的一步步執行罷了。”
白曉看向蘇三:“能不能給支菸。”
蘇三推了推羅隱,後者只能掏出香菸盒子和打火機,推向白曉。
“到底是大家公子,這麼闊綽。”白曉拿起煙盒卻不急着抽菸,放在手上不住欣賞。
“你怎麼會想到預知自殺?還有預知夢?”
“你呀,是你的連載給了我靈感,我是個演員,小演員,我自認相貌可以演技可以,卻永遠都只是配角。我不甘心啊,總想演一部大戲,在這場戲中我是主角,也是編劇,一切都按照我的想法來,你……”白曉得意地笑笑,“蘇小姐、苗先生都不過是我戲中的配角。”
“可是你還是被配角給耍了。”羅隱冷冷地打斷她的得意。
“那有什麼?天道輪迴願賭服輸,我輸的徹底,我服氣。開始我就想好了勒死她,將她吊在窗口,讓所有人都看到她死去的醜態。蘇小姐,你們怎麼猜到是我做的?還讓苗一去騙我?”
“絲襪,你最大的一個疏漏是關於絲襪的臺詞。小翠死的那天,你在樓下和我講第一次報警的情景,你說看到了孫小翠用長絲襪吊在窗口,我過後也問過苗一,第一次報警時你的確是這樣對他們講的當時詹姆斯也聽到了。第二次的出警記錄也就是那場虛驚中,孫小翠將假人掛在窗口,但並沒有用絲襪。可是第二天小翠真的死亡了,卻是被玻璃絲長襪吊上去的。白小姐,你演戲本來演的很好可是你太重視細節,一個玻璃絲襪就讓你現出嫌疑。後來你還絆倒了苗一,自以爲毀掉了茶壺中的證據。”
蘇三連連搖頭,一副你可真笨的語氣。
“絲襪!哈哈哈,竟然是絲襪!”
白曉笑起來:“果然,只有女人最瞭解女人,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說的那麼詳細,好好的提什麼絲襪。”
“因爲那是你內心編排過無數遍的臺詞,每一句你都仔細斟酌,還試圖保持臺詞的戲劇性和驚悚效果。”羅隱輕輕鼓掌道,“這點我必須承認,白小姐,你這次的戲演的非常精彩,如不是你太大意,殺了人還要拿走人家的全部財產,甚至毒死了詹姆斯,蘇小姐也不會懷疑你,不會從你手上的若林雪花膏的香味一步步逼近目標。”
“雪花膏!”白曉吃驚地愣住,“你是因爲雪花膏的氣味懷疑到我?接着想到了玻璃絲襪?”
“對,你潛入小翠的房間翻找財物,乾淨利落,還有效地嚇跑了詹姆斯,可是你每天塗抹的若林雪花膏出賣了你。白小姐,你是個很好的月份牌小姐品牌代言人,張太太果然沒有看錯你。”蘇三嘆口氣,”可惜,我是個對氣味非常敏感的人,我聞到了你翻動過地方雪花膏的氣味,最後還是你自己將雪花膏送到我手裡。“
“罷了罷了,都是天意,還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我白曉因爲得到了若林公司的工作,度過難關,現在又因爲雪花膏露出破綻。”白小姐嘴裡笑着,眼裡卻有眼淚滴落。
“你是爲被你們殺害的人哭泣嗎?”蘇三問。
“爲他們?”白曉聽到這話,笑着搖搖頭,“那些人自己笨,死了就死了,爲他們哭什麼。我是爲自己哭泣,功虧一簣,我馬上就能拿着錢遠走香港了,只差一步。你們找詹姆斯問話嚇到了我,我真擔心他那天晚上認出了我。於是我把他毒死了,一了百了。”
“不對!”羅隱想了想一拍桌子,“你在說假話,現在已經驗明茶葉中有鈴蘭葉子的成分,你在茶葉裡添加鈴蘭幹葉是針對顧知秋的,你口口聲聲說喜歡他,因爲他和孫小翠勾搭起來你才殺了孫小翠,可是你原本想毒死的竟然是顧知秋?這是愛嗎?”
蘇三聽到這裡也連連點頭。
“這當然是愛,他顧知秋竟然爲了錢放下身段就討好孫小翠這樣的人,他再好再完美也已經被玷污了,孫小翠是他的污點,所以我要抹去這個污點,同時,他自己本身也是我的污點!我也只能摧毀這個污點,這並不矛盾。”
白曉的目光中隱隱閃動着瘋狂。
這女人的想法簡直可怕。
“你得不到的就要毀掉?”
蘇三氣憤地問。
“不,是我得不到的又被別人玷污的就要毀掉。張永壽也是這樣,他被外面那些鶯鶯燕燕玷污了,那就要毀掉,只有死亡纔是救他脫離污濁世界的唯一出路。”
簡直是歪理邪說!
羅隱命人將白曉帶回牢房。
苗一板着臉進來,押着白曉走出去。
走廊上傳來一陣歌聲。
“這不是英文,她唱的什麼?”
蘇三問。
“卡門的詠歎調。愛情是吉普賽人的孩子無法無天,如果你不愛我,我偏愛你,如果我愛上你,你可要當心。”
羅隱說完笑了,“要不要請你看《卡門》?”
“不需要,我寧可看一段京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