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俊以前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有生以來睡得最踏實、最酣暢的一場覺,是在一個隔離單間裡。
從榕樹出來回到地球世界已是前天半夜的事情了。
當時他們十六人待在原地,直至穿着重裝防護服的行動人員上前來,給他們喝了些礦泉水,再讓他們穿上防護服,然後全員走上開到旁邊的淨化隔離車。至於他們帶出來的東西都被收走另行處理,包括那把卡洛普解剖刀。
隔離車沒開出多遠,還就在萊生公司這個山村窩點裡。如果他們帶有病菌,就要控制在這個範圍。
工程部已經在這裡迅速搭建好了一些裝配式隔離間,以及一些相關的處理室。與此同時各種的儀器設備、各個部門的人員,都往這邊趕來了。
從住進隔離單間起,十六人就被分開了,每個人都得到了最最貼心、細緻的照料,有東西吃,有水喝,卻就是見不到其他隊友了。
顧俊就是在這個二十平小單間裡的那張單人彈簧牀上,睡出了有生以來最好的一覺。
到了白天下午,他被帶出隔離間去做了一系列的身體檢查。要知道歷史上印第安人主要是死於歐洲人帶去的病菌造成的傳染病,他們從異世界有沒有帶回什麼病菌,誰也說不好。
所以兩天時間下來,從皮膚到胃腸道,十六人在這隔離營什麼都測過了。
當然還有DNA檢測,要與之前的數據比對看看有沒有什麼變化。
體檢是一部分,精神與心理狀態是另一部分。
之前顧俊就聽薛霸他們說過,機動特遣隊人員每次任務結束後都要進行一次S值檢定的,這個規矩不對任何人有特殊。不管你覺得自己有沒瘋,都測測爲好。薛霸說:“瘋子之所以是瘋子是因爲不知道自己是瘋子。”
這次給顧俊做檢定的,還是老熟人樑姐樑佳惠,她一身厚重的防護服,但笑容依然十分和善。
這次檢定做下來也是讓他挺舒心,樑姐開始仍是跟他談天說地聊電影,之後問的問題與這次任務全無關係,到兩個情境衝擊纔有關連,一個是看着隊友被怪物吃掉,一個是自己掉進腐泥泥沼出不來。
做情境衝擊的時候,顧俊的精神是有些堵的,但接着樑姐對他做了疏導治療,就感覺整個人身心都鬆了很多。
檢定的結果數值是多少,顧俊還沒被告知,做完之後就被送回隔離間了。
他正好可以多多休息,也好好地整理現在的線索與心緒,因此並不感到枯燥寂寞。
到了這第三天下午,顧俊又被人員帶到旁邊一個寬敞潔淨的營房,有辦公長桌,有沙發,像是新潮的工作室。
但是他知道,這裡是審訊室。
“阿俊,你好。”八位身穿防護服的中年人員已經等候在辦公長桌後面了,他們都一臉微笑,並沒有給他任何的壓力。當下互相一通認識,八人由評審部、調查部、醫學部、科研部各兩位人員組成,顯然全是審訊的老手。
“你們好。”顧俊往長桌對面的沙發坐下,心情平靜,早就準備好會被全方位盤問的了,也想好了要怎麼說。
“除了我們,這番談話還有姚總指揮他們看着。”調查部的陳兆延給他指了指角落上的攝像頭。這位長相溫和的中年男人坐在中間,似乎是這次問訊的主要操作人。
顧俊看向那攝像頭,點點頭算打過招呼,並不意外了。
要說東州分部、總部加起來有上千人正看着他,並分析他的一絲一毫,他也不奇怪。
“接下來,請你把從進入古榕村榕樹通道起,到你回來這裡,這個任務過程中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我們。”
陳兆延的語氣開始鄭重起來,但還是像老朋友的關心那樣,“所有你能回憶起的細節、對話、你的感覺、你的想法、動機……都說出來,沒關係的,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們不會打斷你,你可以慢慢講。”
其他七位問訊員都微微點頭,目光一致的平和。
“好。”顧俊頓了頓,就開始講述起來,“當時走進榕樹洞,我看到一些光影,感覺很奇怪……”
與此同時,在東州市區的天機局行政樓的一個會議室裡,姚世年、一衆應急小組副指揮和秦教授等人都看着會議屏幕中問訊現場的同步影像。這影像總部那邊也有小組在看。
他們現在的精神面貌都好了很多,有着一份喜悅過後的沉着。
沒有第一時間訊問是因爲他們不要一種疲憊乖張的回答,也不想寒了將士的心導致反而出差錯。
這樣的任務過後,S值的檢定與恢復是首要工作,這也被考慮進相應人員說辭的可信度上。
現在,姚世年他們已經聽過了獵魔人小隊十五人的說辭,事情經過完全一致,細節上也高度吻合。所以整件事是怎麼樣,他們都已有了解,唯一還不清楚的就是小隊走了之後,顧俊還在裡面做了些什麼。
尤其是那五紙羊皮紙,顧俊並沒有帶出來。那條榕樹通道,也似乎崩塌了……
這兩個事物,都非常重要。
不過在回答關於顧俊是否有可疑的暗示性問題上,小隊十五人都表現出相信顧俊,並幫着他說話。
“我試探過他。”樓筱寧大咧咧地回憶道,“我拿槍對準他,他討厭死我我都不怪他,但後來他還是救了我。我聽別人說的,他一開始有過猶豫,可那是被石道迷惑了,我自己就嘗過那滋味,真特麼夠勁的!”
而談到這次的醫療,蛋叔則是比着大拇指讚歎說:“除了搶救他那次,我們一共做了三場不同的手術,其實我都是給他打下手了。阿俊是真心爲隊友考慮的,而且敢於擔責。當時給阿墨做雙下肢截肢,沒人會說什麼,但要清蟲子,失敗了就得怪到他頭上。他沒怕啊,像這樣把病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去考慮的,這就是好醫生。”
隊長薛霸同樣對顧俊稱讚不已,只有談到羊皮紙和通道的事情,薛霸才沉默了半晌……
“我不知道他在裡面搞了些什麼。”薛霸最後說,“但是選擇自己最後一個走,那是需要巨大勇氣的。因爲我們全隊那時候其實已經接近崩潰的了,都迫不及待要離開那個鬼地方。”
薛霸沉着方臉,“這麼說吧,阿俊對那裡的感覺比我們都要準。我跟他可能有不同的意見,但他的感覺很重要、更重要,比坐在這外面分析的一些所謂理智和邏輯重要。”
薛霸這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在警告審訊人員們了,你們沒進去過,你們不明白。
獵魔人小隊已經給出了他們的態度,而天機局還在等待顧俊本人的說辭。
這個時候,姚世年、秦教授等人靜靜地聽着顧俊的講述,他如何感應到咒語、對異文咒術的一些理解、那把解剖刀對他觸發出新的內隱記憶、萊生高層要把他們獻祭,他如何利用新記憶反擊……
顧俊說得不徐不疾,始終讓他們感到一份平靜、真誠、睿智。
他有隱瞞一部分的真相嗎?衆人說不清楚,但從顧俊的往跡而言,這個可能性很大。
終於講到了最後,他獨自一人在異世界的部分。
不管在東州、在總部,還是在問訊室現場,所有人都只見顧俊還是一臉坦然的樣子。
“我用QN-202微型導彈把那些羊皮紙炸了,然後把整片異榕樹林都炸了,最後用一公斤C-4炸藥把通道也炸了。”
他說得那麼平靜,就像只是在說炸了幾條魚,“我們的文明還沒有能力去應對那個世界可以滅絕我們的其它傳染病。我的感覺告訴我,那樣的傳染病在那裡太多了。那裡不是什麼新大陸,是一個死亡陷阱。”
他的語氣裡只有理所當然,沒有半點彷徨或後悔,“那裡必須毀滅,所以我毀滅了它。”
問訊室現場,八位問訊員一片沉默……
會議室裡,姚世年、孟部長等人面面相覷……
還以爲顧俊會找些什麼藉口,比如說施完咒羊皮紙就爆了、異榕樹就倒了、他出來後對通道的情況就不清楚了。
然而顧俊直接說出這麼一番話,沒有半點保留。
“我爲什麼要毀滅它?”這時候顧俊自問道,“我相信電影的。在恐怖電影裡面,有時候慫一點纔可以活得更久。”
是嗎,衆人很沉默,現在你可一點都不慫,是真的頭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