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丸王廷,龍城。
敗了!
掏空烏丸部百年家底的數十萬大軍,敗了!
那個曾經憑藉一己之力將整個烏丸部帶向輝煌與巔峰的男人。
今日終究還是如老可汗生前預料的那般,憑藉一己之力將他們烏丸部送進了深不見底的地獄。
草原的天……塌了!
他們烏丸部也完了。
從南方潰逃回來的族人,不斷訴說着那一戰的慘烈與殘酷,形容着雍人的可怕與強大,卻沒有人去阻止他們。
因爲已經沒有人在意這些了。
大軍一敗,可汗一死,所有人都陷入了對未來的茫然與恐懼之中。
這其中也包括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王廷貴種們。
甚至相較於那些普通族人他們的茫然無措,更加濃郁。
那一夜,可汗倉惶南歸。
他們走上城頭,卻發現可汗癲狂之下竟要將他們全部誅殺。
最後出手拯救他們性命的,卻是被他們視若仇讎的雍人冠軍侯。
那一刻的錯亂與荒誕,對他們的打擊是巨大的。
等到始畢被徹底斬殺的消息傳來,有人回到府中便悲嗆大笑着引頸自戕了。
他們是始畢的真正死忠。
相信始畢這位烏丸史上最偉大的可汗,能帶領着他們烏丸部徹底走向輝煌。
所以纔會任由始畢孤注一擲地跟北海龍族合作,以無數族人的血肉爲祭品,南下放手一搏。
可現在很顯然這一場有關族運的豪賭,他們賭輸了。
烏丸部完了。
那延續了數代人南下入主雍土的迷夢,也隨着數十萬大軍的覆滅、始畢和那九大真仙的身死徹底夢碎。
不死,何爲?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勇氣選擇去死的。
依舊還活着的貴種們,在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天後,眼看着那些歸來的敗軍越來越多。
還有那些眼看局勢不妙,不斷向着龍城方向北遷的部族。
他們終於猛然驚醒過來。
這一場賭族運他們雖然輸了,可烏丸族的根基還在!
只要再給他們數十上百年,只要再出一位類似始畢可汗的天驕,只要……
他們烏丸族就還有機會!
這一刻,他們終於意識到自己必須要做點什麼!
畢竟如果任由局勢這樣糜爛下去,一旦引發混亂,烏丸族纔是真的完了。
別說是重現當初的輝煌了,怕是就連眼下的局面都維持不住。
‘必須要保住烏丸族的骨血,如此才能圖謀將來!’
很快,整個龍城便就這一觀點,徹底形成了共識。
只是就在這個共識達成,所有人以爲事情便會順遂地施行下去的時候,卻沒想到麻煩來了。
雍人虎狼也!
今日一場大勝之後,接下來必然會大舉北上草原!
這一點沒有人會否認。
真正讓他們產生分歧的是該如何應對這即將到來的虎狼之師!
有人主張立即集結整個草原的力量,堅壁清野,死守龍城。
等到雍人北上,他們便依葫蘆畫瓢,學着雍人守城的方法,跟那些雍人耗下去。
反正上三境又不敢肆意出手。
那雍人冠軍侯就算是八境天人又如何?
根本無足懼哉!
而那些雍人北上勞師遠征,糧草輜重,必不能持久。
久戰必退!
可這般提議很快便遭到了另一波人的堅決反對。
在另一波人看來,先前數十萬精銳大軍南下,又有可汗和九大真仙等無數強者,依舊被打得近乎全軍覆沒。
如今靠着手中這點力量,如何能擋住那些雍人虎狼之師?
像這樣集結力量於一處,無異於羊入虎口。
還不如像過去一樣直接向大雍俯首稱臣,以換取休養生息的時間。
就這樣,這一方主戰、一方主降的兩撥力量便開始了無休止的爭論。
誰都覺得自己是對的。
誰都覺得只有自己的方式,才能拯救烏丸。
所以誰也無法說服對方。
於是激烈的罵戰開始了。
主戰一方呵斥主降一派被雍人嚇破了膽,怯弱如草原上的田鼠。
他們烏丸族好不容易在雍人面前挺直了脊樑。
要是再像曾經那樣跪下去,如何對得起這百年來死去的勇士!
而主降一方則駁斥他們,天真、愚蠢。
如果真依照他們的方式跟雍人死戰下去,只會熬幹烏丸族最後的骨血,將整個烏丸部拖進無盡的深淵!
那樣纔是真正對不起烏丸族歷代先祖!
龍城王宮大殿上,高居王座下首位置的左賢王呼若邪,就這麼默然無聲地看着兩撥人爭論、謾罵不休。
有些脾氣火爆的,甚至已經拔出了腰間的彎刀。
想要在這座曾經烏丸族最神聖威嚴的大殿上,血濺五步。
這一刻,左賢王呼若邪忽然有點想笑。
不是在笑這些貴種,而是在笑自己。
曾幾何時,他不止一次地幻想過,要是有一天自己那位好兄長驟然暴斃,自己繼承了他的寶座,該是何等快意。
可現在伊稚邪他真的死了。
他卻忽然發現其實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開心。
而眼前的這一切也跟自己想象的那個場面完全不同。
他不是伊稚邪。
沒有伊稚邪的實力,也沒有伊稚邪狠辣的手段。
或許正如伊稚邪罵自己的話一樣。
‘廢物麼?’
呼若邪心中失笑一聲,無聲自語道。
‘其實當個廢物也沒什麼不好的……’
伊稚邪何等天資縱橫?
可他不是也死了麼?
而自己這個廢物至少活得好好的,不是麼?
“殿下!你說!”
“我烏丸族到底是戰,還是降!”
憤怒的聲音,響徹大殿。
呼若邪聞言,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你看,當初伊稚邪坐在這大殿之上的時候,何人敢用這種語氣說話?
嘲諷的笑意斂去,呼若邪清了清嗓門,正色望向下方。
“本王覺得……你們說得都對。”
都對?
這他媽說的是什麼屁話!
那性情火爆的主戰派貴種,心中大怒就要發作。
好在這時,另一派人插嘴道。
“休要胡言亂語!”
“我等求的是和!何以言降!”
‘降’這個字多難聽!
‘和’字就好聽多了。
也能讓更多的人接受,並支持自己。
只能說天底下沒有新鮮事。
站在朝堂上的人,不管換成那波人,有一類人其實都差不多。
而眼看雙方又將陷入新的一輪爭吵中,呼若邪這個左賢王忽然有些意興闌珊。
隨即露出一臉疲憊、哀傷的表情道。
“你們且先論着,可汗新喪,本王整日悲痛交加,實在無力且無心思索這些……”
“要不這樣,等你們商討出一個結果來,遣人告知本王一聲。”
“屆時,本王全力配合你們,如何?”
這話出口,大殿之上一時寂靜無聲。
就連一直一直親近他的貴種也忍不住用古怪的目光望着他。
要是他們的記憶沒有出差錯的話,那晚可汗倉惶南歸的時候,正是左賢王殿下阻止了可汗的進城吧?
只是考慮到這位殿下身後如今似乎站着一尊上三境強者的影子,所以一番猶豫後,終是沒有人點破。
“爲烏丸將來計,還請殿下節哀!”
說完,見呼若邪似乎真的不想摻和這件事,卻也只能無奈道。
“我等恭送殿下!”
望着呼若邪消失在大殿中的身影,此刻一衆烏丸貴種不論主戰還是主和,全都在心中嘆息一聲。
左賢王素有賢名,性情卻是太過軟弱。
值此烏丸生死存亡之際,又如何能引領烏丸一族的未來?
可偏偏可汗生前行事太過酷烈、極端,如今整個烏丸嫡系王族就僅剩左賢王一支。
甚至或許是因爲被可汗嚇到了的緣故,左賢王這一生也只有一個王女,還被養在了聖山。
總之,就算他們所有人都覺得左賢王不適合坐上那個汗位,他們也沒得選!
不過眼下此事卻不是真正迫在眉睫的事情。
畢竟有烏丸,纔有那個汗位。
若是連烏丸都不存在了,考慮這些東西還有什麼意義?
於是新的一輪爭吵、謾罵開始了。
……
一連三日過去。
王廷大殿上依舊沒有爭出個是非對錯。
反倒是因爲左賢王不再露面的緣故,雙方的態勢漸漸失控。
很快便陷入了勢同水火的境地。
就連全武行,也不止在大殿上演過一次了。
等到第四日,其中一個貴種不慎失手,打殺了主和派一人後,局勢便向着不可收拾的方向發展了。
儘管雙方在最後都保持了一定的剋制與理智,可終究無法再坐在一起商議了。
隨後雙方便開始盡最大的努力拉攏、聚集城中各方勢力,爲自己一方增強力量。
而這股風波也很快波及到了那些不斷遷徙至龍城附近的大小部族。
總之,接下來的一段時日,整個龍城的裡裡外外一片混亂。
上面的貴種爲了各自的理念,爭鬥不休。
下面的普通部民彼此相遇,也會因爲是戰是和,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好一派亡國景象啊……”
站在內宮高樓上的呼若邪忍不住感慨道。
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當雙方爲了一個根本沒有對錯的事情開始無休止爭論。
主戰的,他們錯了嗎?
沒有錯的。
因爲真到了危亡來臨的那一刻,他們真的是願意爲了烏丸族流乾最後一滴血。
所以呼若邪其實對他們是抱有一份敬意的。
只可惜他註定無法站到他們那一邊。
畢竟與整個烏丸族的命運相比,他更在意他自己,更在意他那個人丁不興的小家。
更何況他本就有更好的選擇,不是嗎?
“阿保機,你說本王這般幫本王那好女婿……”
“他該怎麼感謝本王?”
正爲眼前這混亂一幕感到激動不已的阿保機,聽到呼若邪這話,不禁愣了一下。
隨即暗自撇了撇嘴。
女婿?
一個連姬妾名分都沒有的外室,你也配自稱爲岳父?
只是他面上卻是有些疑惑道。
“殿下既然已經決定幫那位冠軍侯……爲何不明確與那些主和派站在一起?”
始畢坐上這可汗之位近百年。
如此漫長的歲月,足以重塑這個草原民族的筋骨與驕傲。
而這份筋骨與驕傲不是簡單的一場慘敗就能擊碎的。
所以這段時日城中的主和派看似聲勢不小,可實際上卻是落了下風的。
如果這個時候呼若邪打出左賢王的招牌明確主和,或許就能一舉扭轉這一切。
只是聽聞阿保機這話的呼若邪,卻是搖頭失笑道。
“你知道本王爲什麼能在本王那好兄長手上,活到現在嗎?”
“因爲本王不喜歡賭。”
既然已經保本,爲什麼還要賭?
有和雅腹中的那個孩子在,他最次也能混個餘生富貴。
又何必冒險出頭?
別忘了,始畢雖然死了,可北海龍族可還在呢。
龍城,之所以叫龍城。
殊不知正是因爲這裡是養龍地。
隨着始畢身死,整個烏丸殘存的族運正不斷向呼若邪身上轉移。
如今的他經常能夠感受到虛空中有強大存在不斷地呼喚自己,並且越來越清晰。
只是他裝傻充楞,當做沒聽到罷了。
所以這段時間一直不露面,坐視局勢的發展,已經是他對自己那好女婿最大的幫助了。
要想他豁出命去幫忙?
抱歉,本王做不到。
一旁的阿保機見狀,心中將這老烏龜恨得牙癢癢。
當初呼若邪隨口一言,便剁了他的鳥,去了他的勢。
當時他就發誓一定要親手毀掉這一切。
所以他不斷挑動呼若邪的野心,挑唆他與南面的雍人暗中勾結。
本來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中,甚至已經即將成功。
可誰知道這條老狗如此好命!
靠着那個從小養在聖山的女兒,一舉逆天改命!
該死啊!
現在始畢一死,他就算想與這老狗同歸於盡也做不到了啊!
正滿心懊惱間,卻聽呼若邪忽然笑道。
“說起來,本王還要感激阿保機你啊!若不是阿保機你當初讓本王下定決心,替本王穿針引線,本王如今的處境怕是遠沒有現在這般進退自如……”
殺人……還要誅心!
阿保機面色僵硬,努力擠出一抹輕笑,正要謙虛兩句。
呼若邪忽然拍上了他的肩膀,真心實意道。
“本王這一生如履薄冰,從未有人真心待過本王,本王也從未真心待過一個人。”
“但阿保機,你不一樣。”
“若本王能夠善終,安享富貴。”
“此生必不相負!”
聽到這話,阿保機有些怔愣地看着這位左賢王。
雖然他也分不清對方這話的真假,可他卻不得不承認這一刻他動搖了。
“殿下,阿保機出身卑賤,又是一介閹宦,不敢……”
這一句‘不敢’剛剛出口便被打斷。
因爲遠處一望無垠的廣袤草原上,突然現出一道長長黑色的絲線。
而幾乎與此同時,不遠處龍城的城頭上警鐘驟然震響。
“敵襲!”
“雍……雍人!是雍人殺來了!”
頃刻間,原本混亂不休的龍城詭異地安靜了一瞬。
片刻之後,便陷入了越發的混亂之中。
呼若邪望着眼前徐徐鋪開的黑色大幕,以及那片黑幕中的一點亮銀,不禁蹙眉嘆息道。
“何來之急?”
來早了啊!
若是等到城中真正陷入混亂,雙方徹底打出真火,打死打殘。
到時候再來收拾殘局,豈不美哉?
呼若邪有點惋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