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婉對烏丸和雅的敵視,幾乎不加掩飾。
抗拒的程度甚至超過了公孫辛夷。
公孫辛夷的不滿和憤怒,只是在於有人不經過她的許可,觸碰了屬於她的領域罷了。
可姜婉卻分明帶着明顯的敵視與……仇恨。
有些不解地看着姜婉,可姜婉卻只是靜靜地望着韓紹,等待着他的答案。
韓紹初始也有些意外。
可隨即便明白過來根源在於何處。
十數年前,一場小規模的遭遇戰。
三騎去,一騎歸。
這世上不止是多了紹哥兒一個孤兒,還多了一個名爲婉孃的孤女。
所以有些仇恨不是沒由來的。
它,刻骨銘心。
烏丸和雅,烏丸王姬,身負烏丸一族最核心的血脈。
韓紹與她結合,孕育子嗣。
這在姜婉潛意識裡,或許就是一種無法言說的背叛。
不止是對她,更是對記憶中那個總會偷偷給她糖果的韓伯!
只是她無法責怪她的紹哥兒,只能遷怒於烏丸和雅,乃至於她腹中那個……孽子!
明白過來這一點後,韓紹忽然意識到自己之前將防備心思放在遼東公孫身上,似乎是將此事想得過於簡單了。
韓紹一時沉默。
因爲此刻任何言語的辯駁與詮釋,都是蒼白且無力的。
面對姜婉那雙看似溫和平靜,實則波濤洶涌的眼眸,韓紹幾次欲言又止。
好半晌之後,終究還是嘆息一聲,伸手拉向她攏於袖中的柔荑。
如預料的一般,蔥白玉指緊握拳心,觸手甚至有些粘稠的潤意。
那是指尖刺破掌心,流出的鮮血。
“你看你,有話就不能好好說,何苦傷害自己?”
韓紹眉宇蹙起,語帶憐意、心疼。
說話間,掌間法力涌動,瞬間將傷痕癒合。
等到仔仔細細將那抹刺眼的鮮血擦拭而去,韓紹並未將之放下,而是順勢用另一隻手握住公孫辛夷。
然後才展顏一笑,溫聲道。
“不將她帶回來,就是顧慮到你們的感受。”
說着,韓紹話音稍頓,才繼續道。
“都先不要胡思亂想,安心想想我們的大婚之禮。”
“至於和雅跟她腹中的子嗣,你們也無需太過介懷。”
“沒有你們的許可,便讓她們在草原先在待着,等到來日再說。”
這不是窩囊。
只是仔細權衡之後,作出的無奈選擇。
人心就像一杆天平。
當天平兩端的砝碼失衡,自然會偏向另一邊。
與公孫辛夷和姜婉相比,天平另一端烏丸和雅母子的權重,無疑輕了些。
聽到韓紹這話,公孫辛夷有些怔愣。
她原本以爲面對她們的逼迫,韓紹只會花言巧語地將此事糊弄過去。
畢竟以她對這賊廝的瞭解,他雖有時看似圓滑,可骨子裡卻最是桀驁不馴。
縱然刀槍斧鉞加之於身,也只會寧折不彎,從不向任何人低頭。
可現在他卻低頭了。
沒有雷霆大怒,也沒有冷臉漠視。
就這麼目光柔柔地望着她們,那雙深邃的眼眸盡顯包容。
而另一邊的姜婉更是不堪。
她今日這般‘任性’,其實已經做好了迎接韓紹怒火的準備。
但最後的結果,卻讓她意外的同時,又不那麼意外。
她的紹哥兒就是這樣。
從小到大,不管自己如何惹他生氣,他也從來不會對自己發作。
只會寵溺地衝自己笑笑,彷彿他的婉娘怎麼樣都很好。
可是啊……他不知道的是婉娘其實哪有那麼好。
從小她就比尋常孩子兇狠一些。
她會在暗地裡將在紹哥兒面前欺負她的人,狠狠揍上一頓,讓他們滿地找牙。
記得小時候,家裡養的一隻小狸奴死了。
紹哥兒很傷心,她也跟着哭。
可實際上她一點也不難過,一隻整日只會喵喵喵的黏人畜生而已,死了也就死了。
並不會讓她生出多餘的情緒。
就像平日裡她對所有人都是溫和的笑着,卻不知這些人在她眼裡與草木無異。
這纔是真正的婉娘。
又好比此刻,明明是她在妒忌、在憤恨、在利用紹哥兒對她的寵溺,逼他骨肉分離。
可紹哥兒依舊沒有生氣,反而笑着安慰自己。
姜婉眼中盈出淚光,死死咬住薄脣,剋制着自己的情緒。
她不敢開口。
因爲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心軟。
可偏偏韓紹這時忽然又道。
“等過了年頭,咱們去見一見姜叔他們吧。”
這‘姜叔’自然不是姜虎。
而是姜婉的父親。
這事在戰前韓紹就跟姜虎提過,已有定計。
現在無非是確定個時間罷了。
而聽聞韓紹這話的姜婉,卻是知道韓紹這是猜到了自己的想法,讓自己安心。
姜婉下意識避開韓紹的目光,不敢與之對視。
而這時,韓紹又望向一旁的公孫辛夷道。
“你也一起去。”
公孫辛夷愕然了一陣,卻聽韓紹繼續道。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醜媳婦總該見見公婆。”
“若非他們認可,如何入我韓家門庭?”
公孫辛夷聞言,先是粉面一紅,而後輕啐了他一口。
“你才醜!”
韓紹哈哈大笑一聲。
這纔再次拉過姜婉,一面親手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一面笑着安撫道。
“行了,這日歲末除夕,正是團圓的大喜日子,別哭了。”
“以後等咱們真的成家了,年年歲歲當如今朝,生生世世共此白頭。”
不得不說,韓某人肉麻起來,這世上沒有幾個女子能夠扛得住。
這話一出,公孫辛夷目光癡癡,望向韓紹的美眸,盡是對未來的暢想與期盼。
而姜婉任由韓紹在臉上胡亂抹着,也是忘了流淚。
“真像只小花貓。”
被韓紹這聲玩味打趣,姜婉破涕爲笑。
而她這般又哭又笑的模樣,頓時引來公孫辛夷嘲笑的目光,姜婉羞惱之下,就要針鋒相對。
好在今晚神經一直緊繃的韓紹提前預警,當即打斷道。
“古來征戰幾人回?徒留世間傷感無數!”
這一句古來征戰幾人回,讓身邊兩女心神一顫,連忙上前捂他的嘴。
“切莫說此不吉利的話!”
誰說武道通神就不迷信?
可韓紹卻是灑脫一笑。
“今日我出征歸來,能得兩位美眷相伴,此生無憾矣!”
說着,揮手將身前的茶盞換成了美酒、酒盞。
“來,且與我舉杯邀明月,共飲一番。”
公孫辛夷聞言,噗嗤一聲,無情笑道。
“慣會胡言,這除夕哪來的月色?” 的確。
除夕之夜,也是舊月、新月交替之時,哪來的明月高懸?
只是她嘴上雖然嘲笑,卻是老老實實地舉起酒盞。
韓紹聞言,哈哈一笑。
“木蘭小瞧人了不是?”
“我說這明月當有,它便該有。”
說着,韓紹舉盞,作邀向天,口中朗聲道。
“且看我與那青天借上一輪明月,與我等伴飲!”
話音落下,這處偏院的院落上空驟然間一陣月華大亮,而後只見一輪斗大明月冉冉升起,最終懸於高空。
韓紹立於明月之下,望向兩女表情得意道。
“你們看,爲夫招呼一聲,這青天也要賣我面子。”
公孫辛夷和姜婉縱然天賦不差,甚至可稱卓越。
可終究是修爲弱了些,她們看不透韓紹的手段,也分不清天上這輪明月的真假。
她們只是被眼前這副如夢似幻的場景所震撼。
只覺得那明月月華之下、這眼前心中之人,徹徹底底將她們整個人全部佔據。
直到韓紹用手中酒盞與她們輕輕觸碰,才驀然回神。
“這是我們一家人第一次相聚守歲,當滿飲此杯,爲之賀。”
“兩位賢妻,請。”
清醒過來的公孫辛夷和姜婉尚未飲酒,面上已經有如醉酒酡紅。
酒盞觸碰,姜婉望向身邊的公孫辛夷,溫聲道。
“阿姊,請。”
平素目光總是帶着幾分武人凌厲的公孫辛夷,此刻眼神柔和。
“妹妹,請。”
兩女一番作勢,最後望向韓紹面帶羞意道。
“夫……夫君,請。”
這一聲夫君,聲若蚊吶,顯然是鼓足了女兒家的勇氣,才呼喚而出。
韓紹開懷大笑,甚至比馬踏龍城,逼得整個王廷貴種盡皆向他俯首還要痛快。
……
小院三人,明月高懸,相視對飲。
似乎要將彼此這漫長一年聚少離多積累的種種相思、念想,盡付此夜。
守在院中的女侍沒有人敢於打擾,只敢用豔羨的目光望向那裡。
這就樣,時間不知不覺一點一點過去,直至天邊漸漸泛起一抹蒙白。
韓紹這才感慨一聲道。
“過年了啊……”
又是一年春。
公孫辛夷和姜婉不懂韓紹這一聲感慨的複雜。
更不知道韓紹那最後一盞敬向虛空的酒水,所向何處。
她們只知道自己此生有眼前這人相伴,定是完美無缺。
“該走了。”
等聽到韓紹這聲告別,二人心中頓生驚慌。
可隨即便反應過來,韓紹只是要去忙碌、應對諸事,依舊會在她們身邊,這纔在心中暗自舒了一口氣。
有些埋怨韓紹的亂說話,卻又有些心疼韓紹的終日不得閒。
故此生出悔教夫婿覓封侯的遺憾。
“若覺辛苦,可歇着些。”
“正是,你養着那麼些人,又何必時時辛勞?”
韓紹聞言,笑道。
“還不到時候。”
說着,見兩女欲言又止,似乎想說那句‘釣多少魚,纔算夠啊!’
韓紹莞爾一笑,隨後湊近兩人附耳小聲道。
“不夠的,遠遠不夠。”
“終有一日,我要你們與我一道居於高天,讓天下有靈衆生盡皆仰望。”
這話說完,韓紹哈哈大笑着直接消失在兩女面前。
獨留聽聞這話的公孫辛夷和姜婉驀然睜大了雙眼,眼中有震驚、有惶恐。
良久之後,公孫辛夷收回失神視線,忽然道。
“那孩子終歸是流着我韓家血脈,若任由其流落在那蠻荒之地,終是不妥。”
“回頭尋個時間,便接回家中撫養吧。”
見姜婉沉默不答,公孫辛夷知道她心結未解,就算現在答應,事情終歸難以圓滿。
所以也沒有繼續再說。
而就在公孫辛夷以爲姜婉不會迴應的時候,卻聽姜婉無奈嘆息一聲。
“再等等吧。”
這是鬆口了?
公孫辛夷有些訝異,卻也沒有多在意。
這世上的女兒家在面對自家良人時,終究是心軟的。
就像她這個久經戰陣又對韓某人頗爲了解的公孫大娘子,又豈會看不出來她那位好韓郎昨晚擺弄的那一出以退爲進的把戲?
只是看破了又怎麼樣?
心甘情願裝糊塗罷了。
……
韓紹同樣也在裝糊塗。
有些事情只能徐徐圖之,若只是由着性子來,只會將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治大國如烹小鮮。
說難聽一點,叫溫水煮青蛙。
治家也是如此。
從公孫辛夷和姜婉身邊離開的韓紹,甚至抽空回到上官芷寢臥待了片刻。
主打的就是一個妥帖與尊重。
等到上官芷裝模作樣地迷糊醒來,韓紹順勢在她額間輕啄了一口,將這個素來冷冰冰的女子啄得粉面通紅,才取出懷中取出用紅紙包裹的銀錢遞給她。
“新年快樂。”
見上官芷有些發懵,韓紹笑着解釋道。
“收着吧,這是紅包,每個人都有。”
韓紹在努力復刻一些前世的痕跡。
以作懷念。
沉甸甸的紅包入手,上官芷再也顧不得計較韓紹昨晚去了何處,忽然有些心疼道。
“都有?那得發多少啊?”
好吧,女子在身心徹底歸附之後,代入感向來很強。
可很快上官芷便意識到這是當家主母該憂慮的事情,頓時露出幾分黯然的神色。
韓紹見狀,輕笑道。
“錢財是掙來的,爲上者太小氣,可成不了大事。”
說完,又道。
“你若是對這方面感興趣,可與陳氏多溝通溝通,她素來也小氣得緊。”
唔,除了對他韓某人。
韓紹這話不着痕跡地維繫了上官芷敏感的自尊,正好也能給她找點事做。
不止是她,其他幾人他也準備依葫蘆畫瓢。
省得一個個閒得慌,最後沒事找事,將整個內苑後宅搞得雞飛狗跳、烏煙瘴氣。
聽到韓紹這話,上官芷一臉驚恐。
她纔不要跟其他人溝通!
就待在這小院子裡,最好誰都別打擾她,這個最好!
瞧着她這副社恐的窩囊樣,韓紹被氣笑了,卻也沒有太過勉強。
只要不給自己添麻煩,她自己開心就好。
從上官芷這裡離開,換上了一身朱紫衣袍的韓紹,來到前廷。
照例,給名爲六扇門提督、實爲府內總管的中行固親自派發了紅包利是。
“府中女侍、奴僕,你看着安排一下,不要短了任何人。”
聽到韓紹吩咐,喜滋滋收下紅包的中行固,說了幾句謝恩的吉利話,忙不迭點頭稱喏。
“呂彥……”
韓紹張口招呼一聲,隨後瞬間醒悟過來,那廝已經被他丟在草原吃冰碴子了,頓時有些悵然若失。
“呂彥不在,你覺得何人能替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