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夢之術, 善於利用人心底最脆弱與最害怕的情緒來編織夢境，隨施術法之人的意識而動，或悲或喜, 所籠罩的範圍越大, 越難駕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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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路出了天宮, 始終對太白來救他一事耿耿於懷, 擔心自己這一逃跑, 天帝怪罪下來，豈不是連累了太白？
駕了一朵雲奔出許遠，他忽地停下來, 猶豫要不要回去。往回走便代表自己是自投羅網，更讓太白的一片苦心白白的浪費了。天帝擺明了不肯放過自己, 太白跟他是一路的, 爲什麼要來救自己？
李如站在雲頭, 毫無頭緒。不過，事到如今, 他更迫切想知道華修對自己到底是何心意。
於是他又馬不停蹄的駕雲朝浮淵飛去，一路上，總覺得有些不對。可這個念頭很快便一閃而過，因爲他的腳下便是浮淵島了。
篤一落地，他便着急衝衝跑去若閒殿, 得知華修在西海岸, 他又轉身往西海岸跑。
他說他只是利用自己來渡過劫難, 他不相信！那麼多的記憶, 怎麼會說假的就是假的？他當真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歡自己麼？
西海岸的景色有些刺眼, 如果可以，他當真寧願自己沒看到這一幕。
夕陽已經接近海平面, 海鳥歸巢，低低在還沒面盤旋，發出悠揚的聲音。海水將近一半被染成了鮮豔的金紅色，波光粼粼。海岸線與天空連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副完整的畫卷。立在岸邊親密依偎在一起的兩道人影似乎比任何景色看起來都要和諧，寧靜美好。
白衣勝雪的男子從背後輕輕擁着面容姣好的霓裳女子，他彎着的眼角與上揚的脣線完美至極，而女子則一臉幸福的靠在男子胸膛，目光落在遠處的夕陽上。海風揚起兩人的衣袂與髮絲，兩兩糾纏，不可分割。
李如實在不忍心打擾這副畫面，只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華、華修……”他被關在天牢之中不見天日，是這個男人支撐着自己活下去。若非有人搭救，他只怕要懷着對這個男人的無限思念命喪黃泉。好不容易逃出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找他，卻沒有想到見到的會是這樣一幕。
兩個人絲毫沒有發覺身後站了人，直到李如發出聲音，兩人這才恍然回頭，眼神充滿驚訝。
“李如？”絃音先是愣了愣，爾後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衝他打招呼。“好久不見。”
他沒有回答，雙眼直勾勾的看着看着她身後的那人，聲音細細的顫抖。“華修。”爲什麼不回答他？爲什麼不敢看他的眼睛？腳步不由自主的上前，他的眼裡心裡只有那一身白衣。
被他忽視，絃音的表情有一些尷尬，但很快就消失不見。見李如一直看着自己與華修，她這才驚覺兩人的姿勢很曖昧，俏臉一紅，她輕輕的掙開華修的懷抱，小手握住他的指尖，柔聲道：“李如來了，你怎麼都不理他？”
她說話的口氣像是有些埋怨，粉嘟嘟的小嘴撅着，讓人看了忍不住想要憐惜。
華修這才擡起眼來，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眼裡滿是寵溺。“你覺得我應該理他？”
“嗯。”羞澀的低頭，絃音的聲音更小了。“畢竟他是當事人，我們應該給他一個解釋，不是麼？”
李如站在他們的幾步外，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們兩人旁若無人的秀恩愛，突然覺得十分諷刺。這算什麼？他和華修之間什麼時候變成了連說話都要經過別人同意？他的手垂在袖子裡，指甲在掌心留下一串紅色的月牙。
“好，聽你的。”華修捋了捋她耳畔的碎髮，旋即轉過臉來迎上李如的眼睛。
“你找到這裡，有事？”
原以爲他會解釋現在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沒想到他一開口便是這麼一句話，說得他啞口無言。李如冷笑，笑得眼睛泛酸。有事？嗯，他的確有事。之前就想好了，無論他怎麼說，他都會說服自己原諒他。
利用他渡劫嘛，沒關係的。他相信，他們兩個可以重頭開始，認認真真的開始。他一定不會計較。
可是……有誰能告訴他，現在爲什麼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面對他毫無情緒的眼神，他一下子變得懦弱膽怯，已經沒有了勇氣聽他將要說的話。
“我……”
華修低下眼看他，似乎在等他說話，可他“我”了半天也沒“我”出一個所以然來，眉眼中就有些不耐。
絃音見狀，連忙扯住他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動怒。自己則換上一副笑臉，代替他說道：
“對不起，李如。我和華修商量過，一致認爲你有權力知道真相。”頓了頓，她的眼神充滿愧疚，抱歉道：“其實，華修是擔心我陪他歷劫的時候會受到傷害，所以與天帝商定找一個人來代替，然後在命格薄上寫明此事……你明白麼？”所以，他只是自己的替代品，明白麼？
“我想聽他親口說。”李如將視線從絃音的臉上挪到華修身上，望着那張臉緩緩開口。華修心裡的想法，他不喜歡別人來解釋。
華修瞟了他一眼，神情慢悠悠的，沒有猶豫，見他執意讓自己開口，當下道：“你是她的替代品。”
“看着我的眼睛說。”李如當真佩服自己現在還能如此平靜的說話，他不知道這樣做還有什麼意義。原本在胸腔裡跳動的心已經失去了知覺，彷彿只有用痛來刺激，才能察覺到它的存在。他也明白，即使華修再說一次，也只會增加自己的難堪與傷痛。可他就是控制不了，他只是不相信，那麼多的回憶，全是虛情假意。
“你、只是我找來的替代品，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也只有像你這種頭腦簡單的傢伙才容易哄，不用擔心會脫離控制。”
也許是李如的倔強激怒了他，華修一貫清冷的眼神帶上了一絲慍怒，迎上他的眼神字字清晰的說得緩慢，唯恐他聽不清楚。他看他的眼神完全不是以前的感覺，那溺人的溫柔如今已經悉數給了另一個人。
太陽已經有一半沉入了海底，在海水的倒映下，與水裡面的一半奇蹟般的吻合形成一個圓，空氣靜謐得有些過分。天色暗了下來，海邊只剩下他們三個人。李如沒有預兆的笑了出來，越笑越厲害，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他仍舊用力的笑着。眼淚從眼角流淌，他拿手去抹，胸肺間一陣異樣。
“哈哈……咳、咳咳……哈哈哈。”他用手捂着嘴巴，一邊咳嗽一邊笑，暗紅色的液體順着指縫流下，將那隻手掌襯得格外蒼白。
絃音站在華修身後，眼神複雜的看着他，而華修仍舊面無表情。
咳了許久，李如終於將笑意止住，爾後重重的呼出一口氣，咧嘴。“十分抱歉，我可能不太想聽你的話陪你……”他從來就不是大度的人，他記仇，所以……歷劫的事，還是另尋他人吧。
“呀！”
他後面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對面的絃音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而華修也是寒意滲人的盯着自己身後的天空。
奇怪的往後一看，他終於知道華修和絃音做出那副表情的原因來自何處。
他們不遠處的半空中，靜靜立着穹方和烏壓壓的一衆魔界士兵。
“看來離開我，你過得並不好。”穹方自上而下的看他，見他衣衫襤褸，嘴角還掛着血跡，不由得戲謔的開口說話。
李如抿了抿脣，半晌後才沙啞着嗓子問：“你來幹什麼？”
穹方若有似無的朝他身後瞥了一眼，勾了勾脣，笑。“你身上的東西我還沒討回來，已經忘了麼？”嘖嘖，看來來得正是時候呢！
李如這才記起自己身上還有一顆所謂的內丹，他低頭，露出自嘲的笑容。果然自己就是一個奇葩，不是替代品就是容器！
正當他出神的時候，他的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眼簾也闖入一抹白色衣角。
“他身上的東西，你帶不走。”
是華修。
李如詫異的擡頭，黯淡的眼神忽然又有了一絲光亮。
“那件東西屬於天界。”
他還來不及欣喜便聽到那人如是說。像是奮力掙扎沿着峭壁往上爬的時候，被人重又狠狠的一腳踩下去，他失去支撐，不由自主的跌入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
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感覺到自己的重要。他身體裡面的內丹，當真如此重要麼？人人都想要。
“不。”他垂眸，低低道：“你忘了，我說不想再聽你的話，不想讓你如意。”在華修錯愣的瞬間，他幾個閃身往穹方那邊靠近。“所以內丹不會留給你。”這樣的話，他會生氣吧？甚至恨自己？不過怎樣都好，至少自己在他心裡還一點分量，能勾起他的情緒。
“我把內丹給你。”這句話，他是衝着穹方說的。
穹方自從被他擺了那麼幾道，已經對他生疑，見他如是說，一時拿不準他是否又在使詐，便派了身邊一隊人馬過來。如果真能不費吹飛之力就得到內丹，那就太好了！所以，他示意手下過去將李如帶過來。
“你瘋了？”華修在他身後皺眉，見他腳步不停，當真要過去，不由得上前，將他粗魯的拉回來。手裡已經多出一把劍，將近身的魔族一一誅殺，他這纔回過頭狠狠的瞪李如。
一言不語，李如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穹方見果然有詐，當下怒氣衝衝的冷哼。
“敬酒不吃吃罰酒。這是你們自找的！”說罷，他大手一揮，竟然指揮身後的大軍前進，想要強行攻打！
浮淵畢竟是華修的領地，在上空佈置了一個結界，穹方的大軍暫時被阻了會兒，可對方人多，估計也撐不住多長時間。眼看着空中半透明的結界已經有幾處破損，有魔兵趁隙而入，華修屈指以仙力彌補不及。自此，絃音在身後一聲不吭，沒有上前幫他，而李如亦是無動於衷。
穹方嘲諷的勾脣，幾步上前張開雙臂，雙手緩緩合攏，再拉開時，一個腦袋大小的光團出現在他的身體前。隨着他強勁的一擊，結界轟然破碎，魔界大軍一擁而上。
華修此刻再也顧不得仁慈，長劍凌厲揮舞，劍氣所及之處，灰飛煙滅。
李如看了一眼天際，秀氣的眉毛擰了起來。下界鬧成這樣，浮淵有難，天界爲何一點反應也沒有？
“華修！不要管了！內丹並不關你我的事。”絃音見華修以一人之力對抗穹方的大軍，不由得心急如焚，在後頭跺腳。兩條白綢從她身後飛出，足尖一點就躍到了戰局中，與華修站在一起。
“他沒了內丹會死！”不知爲何，華修忽然衝着絃音吼了一句，一劍解決偷襲過來的一個士兵，他投入戰局當中，沒有回頭。
白綢原是柔軟無力的東西，作爲武器，在絃音手裡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甩出去準確無誤，力道極大。而她的步子很奇怪，不像是打架，反倒更像舞步，曼妙輕盈，兩條白綢各自飛出時，周圍的魔兵被掃翻一片。
“可不交出他，浮淵的所有生靈就要遭受滅頂之災！”絃音銀牙緊咬，見華修不理會自己，忽然回頭看向李如。
李如閒閒掃了她一眼，輕巧的避開她的招數。
局勢驀地又發生了變化，華修與穹方交手的時候，絃音卻與李如打了起來。
李如的仙術本來就不高，與絃音交手十分吃力，沒過多久就被她的白綢縛住手腳被扣住。他瑩綠的眸子閃過一絲迷茫，只覺得這副場景無比熟悉，可一時又記不清晰。
天空在這時候忽然傳來一記悶雷，絃音一隻手鉗住他的喉嚨，一道悶哼，連忙運氣穩住身形。李如被她制住，看不見她出了什麼事，只見到華修的眸子往這裡掃過來的時候，眼裡全是擔憂。四周的聲音太嘈雜，他只能勉強看出他的嘴型，是“絃音”二字。
“你還愣着幹什麼？”
穹方惱怒地衝着他們這邊大吼，趁着華修分神，一掌擊中他的左肩。
絃音見華修受傷，當即冷下臉來，也再顧不得許多，鬆了李如就飛過去華修那裡。“華修！”
“該死！”穹方咒罵，一人對付華修與絃音兩個人，很明顯的吃力不少。
白綢一擊落空，她便將腰身下彎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一柄長劍從上面刺出，筆直朝向穹方的心口。
二人這一招本來配合得無比默契，可是不知爲何，絃音的身形快得不可思議，瞬間出現在了華修的劍前。華修大驚失色，急忙撇開劍鋒，擦着她的脖子過去。劍招一亂，穹方便得了反攻的機會，雙手同時出招，華修雖然避開了要害，但還是被他的內力震得倒退數十步，拄劍單膝跪至地上。
“華修！”李如低低的驚呼出口，還沒反應過來，自己就已經奔到了他的身邊。身體的反應遠比理智要忠實得多。
“華修！”絃音也一臉驚慌的跑過來，捧着華修的臉滿眼歉疚。“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藍色的眸子溢出兩行清淚，見華修擺手。她啜泣了幾聲，忽的擡頭瞪着李如，眼神一下變得陰鷙。“都是你！如果不是爲了救你，他怎麼會受傷？”她的身形極快，肉眼幾乎看不到。等李如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脖子上已經多了一隻手，他被迫不得不隨着她的動作後退。
華修想要阻止，張手剛說了一個“慢”字，胸口一滯，氣血上涌，一口鮮血吐出口間，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李如怔愣着看着他不染纖塵的白衣上面染出的紅梅，視野裡只剩下那一片火紅，灼得他幾乎要瞎過去。
爲什麼？不是說他只是一個替代品麼？不是說他的生死與他無關麼？爲什麼要替他與穹方交手？
這一刻，他忽然心亂如麻。他永遠都不知道華修到底在想什麼，永遠都要費盡心思的去猜去想。他以爲自己死心了，也以爲自己恨他，可是見到他受傷，還是控制不住的跑了過去，他的心……還是會痛。
“口口聲聲說愛他，其實你纔是最自私的人！”絃音尖銳失控的聲音在他耳畔嗡嗡作響，化作利刃，一字一句剜心。“是你！是你將那兩掌打在了他身上！是你一次又一次把他從我身邊奪走，是你讓他辜負浮淵所有生靈成爲罪人！”
“不！”李如瞪大了雙眼看着她早已猙獰的臉，失聲尖叫。此前離開魔界後，一直在他體內潛伏的魔氣掙脫鉗制又竄了出來，隱隱在眉宇間流轉。
他沒有！害華修受傷的不是他，他沒有害他成爲浮淵的罪人！他更是愛他的！一直都是！
眼角掃到華修在穹方的招數下，招招不敵，鮮血染紅那一抹白色。他的視線一片模糊。
愛，好不容易熬出來的字眼，他如今驚覺是不是晚了？縱使那人是爲了守護天界的東西，並不是爲了自己，他也認了。就像自己惹禍的時候，那人不介意的笑笑，爲他收拾殘局一樣。如果愛是守護，那麼他不要這一身修爲又如何？
“把你的內丹交出來。”
“把我的內丹交出來。”他的眼睛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暗沉的紅色，絃音的聲音像巫蠱一樣蠱惑人心，他不由自主的跟着念出聲。
“我把內丹給你，你放過華修。”
“我把內丹給你，你放過華修……”
他按照那個聲音的方法將內丹交出來，見穹方還不肯放過華修，不由焦急。他當初是機緣巧合纔得到這顆內丹昇仙，一旦取出，過不了多久就會變回原形。可是穹方沒有絲毫猶豫，劍身沒入華修的小腹，脣畔掛着嗜血的笑意。
“我要你自毀元神！”他回頭對着李如狠戾的大吼，像極了絃音。說罷，手掌用力，劍身又沒進去幾分，筆直將華修的小腹刺穿，殷紅的血將白衣全部染成了紅色，觸目驚心。
“我答應你！”幾乎沒有考慮，李如舉手，驚慌失措。此刻已經沒有功夫去思考，他緩緩閉眼。
爾後，所有鏡像寸寸碎裂。
浮淵的上空迸發出一道耀眼至極的光芒，一閃而過。
“李如！”華修的雙眼赤紅，撕心裂肺的呼喊，竟然蓋過了四面八方的歌聲。長劍揮動，帶動天地風雲。
轟然一聲，籠罩在浮淵上空的結界破裂，織夢之術被迫終結。可是，還是晚了……
結界破碎的那一剎那，絃音揮袖，將銀狐與內丹一併捲走，從水底遁走。
他一劍劈下的同時，浮淵的生靈承受不住這一威力，在劍氣下紛紛湮滅，若閒殿化作一片殘垣，整座浮淵毀滅近半。爾後，他又將東海攪得血雨腥風，海水悉數化作血水，腥風所過之處，生靈盡毀，三界萬物悲鳴三日不絕。
東海龍王險險逃生，跌跌撞撞向天庭求助，天帝震怒，以八千精兵擒華修。爲平三界之怒，遂封其仙力壓於崑崙山底。
“華修……內丹沒有了，可以再搶回來；你沒有了，我便不知道該去哪裡找……我只是一縷遊魂，這一世本就是偷來的，這樣，我便比別人幸運不知多少呢！因爲我活了兩世，這一世還是一個神仙。我……我還遇見了你。”
“我小時候打架，打不過就跑，他們都追不上我。所以我就會特別開心……只有你，會將我護在身後，替我出頭。這次、這次你爲什麼不跑？我保證不會笑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你這次被穹方揍了，下次報仇，把他揍回來就是……”
“啊！對了，你送我的護身符斷了呢，這件事你要記住，是你哥打斷的！下次我回來……如果，我還能回來，而且你哥他樂意看見我的話……記得叫他還給我，那可是夜明珠呢！……嗯，估計回不來了。我將元神都毀了，七魂六魄盡散，可能連輪迴都入不了。所以，你要重新找一個人陪你歷劫了……”
“華修……華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