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姬樂和霍去病深夜而來，巫禮匆忙穿上衣服出來迎接。
而得知姬樂來意後，巫禮奇怪問：“殿下要五十年的人口名單？您要這東西做什麼？”
“閒暇無事，想要研究下。”
姬樂沒有多言，只是命令巫禮拿出檔案。然後他開始查找幾十年來的人口生育情況。
除卻太平之禍的三年絕育時期外，類似的空窗期還有不少。
比如，楊柯父親剛成親不久，國民再度陷入爲期三個月的零生育。而隨着楊柯“大哥”的夭折，一切又恢復正軌。
幾年前，楊柯長子出生時，也有過一段類似的時間。這次維持的時間長了些，但隨着楊柯長子的死亡而結束。
顯然，楊柯父子倆也並非自願去完成這個儀式。而是親眼見證這殘酷的結果後，纔不得已而爲之。
姬樂翻閱完，狀似無意對巫禮說：“說起來，咱們國家的歷年生育率，有點很不尋常啊。”
巫禮笑道：“難怪殿下突然跑過來，是因爲最近一段時間，那些孕婦無法生產嗎？”
姬樂、霍去病擡頭看向巫禮。
巫禮：“太卜大人說過，咱們從故土穿越而來，跟異世界環境排斥，導致生育率下降。然後根據日月天體以及氣候週期，會在某一些階段出現絕孕現象，只要度過這個週期就好了。”
好吧，連理由都想好了。難怪國民們從來沒有過懷疑。
畢竟在這個時代，孩童夭折率太高，對楊氏一脈的早夭，大家也沒多想。只歸結於楊氏子孫緣比較薄。沒有跟所謂的“絕孕週期”聯想在一起。
“說起來，這東西除卻本殿外，還有其他人過來找過嗎？”
“這種陳芝麻爛穀子，哪有人會專門來查？”巫禮指了指周遭書架上一卷卷竹簡：“這裡記錄我夏國百年滄桑，可那些小年輕，哪個有心思來這裡查東西？啊——”
巫禮想了想，回憶道：“去年的時候，似乎南宮氏來過一趟。不過她只是查了查百年前的漢民衣飾。”
南宮清妏來過？
姬樂似有所悟，隨後他將資料放回，跟霍去病一起離開。
二人從巫禮這離開，再度回到承天殿的位置。
霍去病沉聲道：“別告訴我，你還準備進去！”
那地下室的負面情緒太濃厚，對姬樂不利。
“沒打算進去，而且也不願意再進。”姬樂苦笑道：“楊柯不願進入承天殿的感受，算是體驗了。”
這裡，是楊氏一脈的傷心地。而這件事，更是楊柯的逆鱗。
“那你打算怎麼做？”現在，霍去病很理解太卜的想法了。
這是楊氏一脈揹負的黑暗，黑暗就要隱藏在幕後，消沉在歷史的塵埃裡。所以，太卜不希望姬樂得知這件事的真相。
因爲姬樂得知後，絕對不會坐視不理！
“這件事，不能繼續下去。以這種方式延續的國家，我等真的可以安然高坐嗎？”
姬樂回憶南宮清妏，在他記憶裡，這位王后克己本分，賢淑溫良，就如同從畫卷中走出來的人物一樣，符合王室的各種嚴格禮儀。
但——她並不僅僅是王庭培養的花瓶，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王庭多年來的壓抑培養下，她仍願意爲自己兒子拼一把。
還有前幾代夫人，那些夫人的早逝背後，不正是因爲傷心悲痛嗎？
“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可能容許這種事情繼續發生。南宮跟她肚子裡的孩兒，我保了。”
朗朗之音在黑暗中響起，霍去病臉上露出贊同之色。他也這麼想，既然得知這件事，豈能袖手旁觀？
我輩兒郎，尚輪不到一羣剛出生的嬰兒來犧牲！
霍去病沉聲道：“至少，不能再多出一位狄夫人了。”
提及狄夫人，姬樂臉上多了幾分糾結。狄夫人的確是被害者，但化身妊女對夏國的迫害也無法坐視不理。而且，這件事跟太卜還有關係。可狄夫人卻又暗中救了太卜。
完全是一筆糊塗賬啊！
楊柯很慘，南宮很慘，狄夫人也很慘。但楊柯的父親和祖父，在作爲加害者的同時，也是被害者。
楊氏的所有人都很慘。就連太卜也是如此，揹負罪惡感一輩子，默默看着一個又一個後輩遭受悲劇。
但這件事的罪過，總要有一個人來抗。
姬樂深吸一口氣，鼻子有些酸：“所以，這件事只能我來背鍋。”
“你？”
“對，我是國靈，就是這個國家。”姬樂苦笑不已：“不管楊氏怎麼作爲，總歸是爲這個國家延續。作爲最大的受益人，作爲整個國家的化身，我不來扛誰來扛？”
好大好圓的一口黑鍋啊！
霍去病無言以對。
不論如何，成爲國靈才區區幾個月的姬樂，是這件事中的真正無辜者。
整件事跟他有關嗎？
楊柯最後一次動手，祭獻李瓊雲的孩子，也在姬樂穿越之前啊！
但是，爲了徹底解決這件事，姬樂必須硬着頭皮抗下最大一份責任。
“太卜老了，如果再年輕些，或許還能分擔。但眼下，我又如何忍心讓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出面頂罪？”
前不久，太卜強行爲夏國卜算未來，如今壽命進一步消耗。能不能活過今年，都要看天意。
另一位禍首，楊柯祖父爲了楊柯父親，早就抵命在祭壇裡。
作爲受害人的狄夫人，轉變爲復仇者攻擊夏國，攻擊楊氏，想要摧毀夏國，無論如何是姬樂無法容忍的。但是，她原本作爲受害者，也無法扛起這份罪孽。
南宮氏和楊柯，更是這件事的受害者，承擔着前人們的悲劇。
“想要圓滿解決這件事，必須化解他們的心結，必須有人站出來承受他們的怨恨……”
想到這，姬樂就想爆粗口。
別人家的國靈，一個個安逸的很，在神殿裡頭各種享受。可自己呢？穿越之後不斷給夏國擦屁股。
老子是國靈，不是保姆！
但——
“既然是國家的黑暗面，我不來扛，誰來扛。”
既然爲國，便要扛起整個國家的重量。
“不承其負，何以爲國？”
一聲長嘆後，姬樂神情頓時堅定起來：“走，去找楊柯！”
……
既然事情要解決，那麼首先要找楊柯商量。
此刻，楊柯跑到南部密林散心。以姬樂的感知，恰好在託磊城不遠。
“這事，人越少越少，你在這邊望風吧！”姬樂讓霍去病留在外頭，自己獨自鑽入密林。
楊柯在一處小湖邊，靜靜望着粼粼波光愣神。
又到了這個時候，又要再往承天殿走一趟。不過這一次，希望可以在生產之前得到神諭，而不是在生產後再動手。
姬樂走過去，坐到他旁邊。
“事情我都知道了。”
“……”
“這件事——”姬樂撓撓頭：“這件事沒有對錯，大義也好，私情也罷，大家都有自己的立場。”
楊柯爲了國家，犧牲自己的孩子，能不能說錯？至少，作爲受益人，作爲國家化身的姬樂開不了這個口。
而如果說他是對的，難道自己要默認這種事情發生，默認楊柯繼續這麼傷害自己？
“歸根到底，都是爲了這個國家。如果要怪，可以算到我頭上。”姬樂默默給自己套上最大的黑鍋。
“怪你？”這句話，徹底引爆楊柯的怒火，他氣極反笑：“這事與你何干？”
“我畢竟是夏國，不論如何，夏國的罪孽總有我一份。這種事，你不需要自己來抗。”
“自己？”他扭頭過，質問姬樂：“老子親手掐死自己剛出手的孩子，然後對自己的夫人假稱孩子早夭，你覺得老子是什麼感受？”
“本以爲自己的父親英年早逝。結果在祭壇裡，得知父親是爲我而死。”
“我這一輩最恨天神，可最終不得不在祭壇面前，將我的親子拿出來作祭，忍辱對神明進行供奉！”
“你覺得，一句不需要我自己扛，就能把這些一筆勾銷？”
“是啊，你是夏國。一國之靈，最光偉正的存在，受到萬民的愛戴。”
“你把罪過拉到自己身上，難道我真能找你報復？”
楊柯忽然暴怒，裹着火焰的鐵拳轟向姬樂。
嘭——
霍去病突然出現，伸手以武魂之力擋下這一拳。
“看，總有人保護你。”
“只因爲，你是這個國家的化身。所以，會有無數人爲你主動犧牲。”
姬樂嘴脣微動，一句話也說不出。
武魂在火焰神性衝擊下，搖晃三息後自動潰散。連帶霍去病也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他沉聲道：“姬樂誕生之前的事，跟他無關。他這麼說，無非是希望你能好受點。如果你要發泄，只管找我！”
“也好，那就讓我領教霍驃姚的手段了！”
楊柯多年來的憋屈正要找一個地方發泄。但他到底有一點理智，明白姬樂是國靈，不能輕易受傷。
如今霍去病過來當靶子，楊柯樂見其成。
於是，二人在密林大打出手。
焰光沖霄，罡氣四散，在楊柯的怒火下，這座密林頃刻間化作烏有。
狂風暴雨般的鐵拳攻擊下，霍去病只能憑藉經驗努力防禦，抵抗神性對自身的剋制。
眼看霍去病即將敗退，姬樂忍不住道：“我說，你們夠了吧！這件事，大家可以坐下來慢慢談，或許有其他解決辦法！”
“就算咱們不行，還可以找其他人。比如史皇，他的文字力量極爲玄妙。還有元希女神，她辦不到，也能找其他天神。”
目前，夏國跟幾位主神有交易，或許能借重下？
“天神？如果不是天神，哪有這種事發生？”夏國這些悲劇，不正是天神引發的嗎？
“還有史皇、婦好那些人……故土之神？打着故土旗號過來拯救我們？”楊柯譏諷笑着：“當初我們楊氏一脈爲國人付出這麼大代價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們過來救人？”
“一個憑空出現的國靈，恐怕看我不順眼很久了吧？”
“怎麼，打算將我弄死，然後扶持一個順從你的國主？”
“我倒要看看，哪位國主那麼大度，肯讓你弄死他那麼多孩子，就爲了所謂的國民繁衍！”
“……”
霍去病手一頓，動作不由慢了幾拍，被楊柯一拳擊中胸口，好懸噴出一口鮮血。幸好姬樂在旁邊，以二人的契約，很快把霍去病的傷勢治癒。
姬樂臉上也有幾分慚愧。
穿越之初，他們倆將楊柯視作假想敵，的確想過奪取對方的王位，將他架空。
直到今夜看到楊氏一脈的付出。哪怕是霍去病也不得不承認，換他處在楊柯的位置上，也未必能做得更好。
“王位？誰稀罕！這種事如果能選擇，誰願意做！”
從一開始，自楊柯誕生那一刻，他的命運就別無選擇。
從小，被人按照君王的姿態養大。從小，長輩就告訴他，他是國君，是夏國未來的王，必須儘自己爲王的責任。
然而，沒有一個人告訴他，作爲夏王，必須爲夏國犧牲這麼多！
稱王后，楊柯被太卜叫去，帶他前往祭壇。
看着父親的遺書，看着地下存在的祭壇。
不僅僅爲父親的處境感到憤怒，更爲自己的未來感到惶恐。在二十年後，自己也要步上父親的後塵嗎？而且，自己也要學着父親，親手對自己的孩子動手？
那時，楊柯還沒有成年，還沒有如今的鄧愷年紀大。
“你知道嗎？最初我和清妏第一個孩子。一開始，我根本沒想動手。而是寄希望於自己的神力，想要抵抗這虛無縹緲的‘詛咒’。”
楊柯露出慘笑：“但連續三個多月，除卻我們的孩子之外，全國上下沒有一個新生兒降生！”
“哪怕我們接連在靈宮祭祀一大羣天神，也沒有一位天神肯站出來幫忙！”
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楊柯不得不在即將跨入第四個月時，親自對自己的長子動手。
“……”姬樂默默捏着衣袖，站在遠處一言不發。
國君和國靈聯繫最爲緊密，楊柯的情緒讓姬樂感同身受。
在憤怒、悲痛之餘，這位天生的半神心中，有着對夏國最深沉的怨恨。
姬樂的心臟傳來一陣陣刺痛。
國君，本應該是跟夏國關係最緊密的一個人。但楊柯對夏國的恨意卻並不比狄夫人要少。
作爲半神，他本應該自由自在的生活，本應該享受國民們的傾慕，信徒們的追捧，甚至可以跨入天神之列。
只是他的曾祖父、他的祖父、他的父親爲夏國犧牲了一切，楊氏爲此犧牲了數十個本應該健康成長的孩子。
哪怕爲了這些人，楊柯也不能袖手旁觀。
於是，他陷入一個名爲“夏國”的泥沼，不得不爲了這個國家，繼續自己先人們的老路。
在最終，楊柯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餘媖推出火坑。而這麼做的結果，又把另一個無辜少女牽扯進來，牽扯到楊氏數十年的悲劇中。
感受胸中翻騰的強烈情緒，姬樂露出苦笑，下意識觸摸自己的胸口。
如果不是國靈牽連國民安危，或許讓楊柯打自己一頓，發泄一下對夏國的怨氣，那樣會更好。
“天主爲什麼留下夏國？他有那麼大方？那是因爲他打算高坐雲端，欣賞我們夏國怎麼進行最後的掙扎！”
“……”
“一場太平之禍，他們那些惹出事端的死人一了百了。結果，要讓活人來承擔這一切！”
“太平之禍，罪在狄氏！”
“可最終，曾祖父爲給他們背鍋。揹着荊棘，從九宮城一步步跪行到天角城，去跟那天神低聲下氣賠罪。最終，還要被逼自刎，換取所有遺民的存續！”
要知道，那時候的烈公距離半神只有一步之遙。如果烈公願意，只需跑到戰神殿求助。他自己就可倖免於難。
有戰神的青睞，烈公甚至擁有封神之望。所謂代價，只不過是坐視其他族人在神王怒火中灰飛煙滅。
然而，最終烈公站了出來。
在天角城毀滅後，一方面毫無芥蒂的收留這些遺孤。另一方面，將國運交給自己還沒長大的獨子。自己則從九宮城跪到天角城，以自裁換取天神的暫時讓步。
大丈夫縱橫一世，跪天跪地跪父母雙親。難道烈公不知道？
在那一路欺辱前行的時候，戰神不是沒有派人過來勸阻。甚至戰神親自出面，來到天角城前承諾，只要烈公肯跟自己走，就可以保全自己性命。
肯爲族人付出這麼多，從九宮城跪到天角城請罪，不管結局如何，終究無愧於心。縱然族人死亡，只要烈公活下來，千年之後也可再度延續這個文明。
可最終，烈公和友人背行。戰神只能靜望着烈公自裁，連魂魄都無法苟安，被天主連同所有先民亡魂統統打入九幽，受永世的烈火煎熬。
楊氏四代傳承，三代先人爲民族捐軀。正因爲他們的犧牲，纔有如今的九宮城，纔有如今的夏國。
縱然曾經只是一縷亡靈的姬樂，如今和夏國融合後，也無法對楊氏的犧牲做出任何否決。
正如姬樂所言，他纔是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
犧牲楊氏一脈，獲利的是整個國家以及除楊氏之外的所有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