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早已紅腫，她的喉嚨早已嘶啞，她的靈魂早已乾涸。
捆仙索化成一道金光落在吳憶身上。
吳憶毫不在乎，只是用溫柔的目光望着她的方向，嘴角慢慢揚起。
“我希望你能用笑容來送我，因爲你的笑在我心中是最美的，勝過漫天星辰。”
她牽動着嘴角，很想像吳憶那樣微笑。明明是很容易的事，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明明是他最後的心願，卻怎麼也無法爲他達成。
就在她難受得無以復加的時候，身後響起一個稚嫩的童音：“人固有一死，死有輕於鴻毛，也有重於泰山。爲一個女人赴死，該說是鴻毛，還是泰山呢？”
她的臉上不知不覺露出怒色，吳憶卻十分平靜。
“大天童子！我且問你吳憶待你如何？”
對她憎恨的語氣渾不在意，大天童子古井不波地說：“親如兄弟。”
“那你又是怎麼對他的！！！”
大天童子沉默了一會，發出一個嘲弄的聲音：“仁至義盡。”
在她愣住的同時，小腹突然一陣劇痛，視線中出現了吳憶驚駭莫名的面孔，外表的平靜破碎後，他的整張臉都漸漸扭曲，一雙眼睛漸漸血紅。
耳畔響起大天童子的低語聲：“只要你還活着，他就不會獨自逃走。身爲兄弟，我當然要救他於水火中。怎麼樣，不愧爲仁至義盡吧。”
她的世界漸漸陷入黑暗，卻隱約能聽見吳憶的咆哮聲。
天空中下了一場金色的雪。
那些戰甲上的鱗片簌簌掉落，穿梭在十萬天兵中，吳憶染血的頭髮在風中飄揚。
雖說是天君，居然掙斷了捆仙索。他的修爲果然還是那樣令人驚歎，如同最明亮的星辰般，閃耀在浩瀚的宇宙。本該在無數人的讚譽中永享仙樂，卻爲了她被打上叛徒的烙印。
“值得嗎？”
很想親口問一問，但是她已經沒有一絲力氣。
“值得，當然值得！就算不要這身修爲，就算逆反蒼天，就算永墮地獄，只要有你的微笑，我今生已然足夠。”
這是她在陷入昏迷前所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多麼令人溫暖，多麼使人安心。
.......穿過重重雲海，他抱着她，向金色的太陽飛去。她的眼睛緊閉，生機慢慢退卻。
他的眉頭深鎖，嘴脣咬出鮮血。
突然將手掌按在她的胸口，他的面容漸漸變得枯槁，他的皮膚開始潰爛，但是他的表情卻還是那麼堅定。
“遙，你
不能死。失去了你，這個世界將不再可愛。失去了你，這個身體又何必存在。遙，我會用我的生命來延續你的生命。因爲我還想看到那個美麗的笑容。”
她感覺到溫暖，她感覺到風聲，她感覺到熟悉的懷抱，感覺到他們從高空往下墜落。
“吳憶，我怎麼了？”
“沒什麼，你剛剛睡着了。也許是太累了吧，畢竟這段日子裡陪我吃了不少苦。但是很快我們就不用在吃苦了。我們將要抵達一個寧靜祥和的地方。再也不會有爭鬥，再也不會有陰謀，再也不會有人阻礙我們在一起。”
她慢慢睜開眼睛，卻發現一隻大手蒙在她的臉上。
“遙，你再睡一會兒吧，很快我們就到了。”
她從指縫裡看到他的臉，強忍着不落下淚水，只是用溫柔的聲音說：“好。”
吳憶的嘴角帶着微笑，隨着笑聲，他的臉皮不斷剝落，半張臉已經腐爛，變得血肉模糊。就連說話的嘴，也有一半是骷髏形狀。
但是她卻一點都不害怕，也不討厭這樣的吳憶。
過去她曾遠遠看到他，在仙女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圍繞下，靜靜地走過。高高在上的身姿，使人自慚形穢。當他因爲琴聲停住腳步的時候，她甚至慌亂的差點把弦撥斷。
現在的吳憶，一點都不醜陋。
那染血的衣袍，那腐敗的身體，那悲傷的神情。這些纔是真正的吳憶，一個她永遠都不會遺忘，永遠都不願離開的男人。
......大荒界，她和吳憶手拉手走過街巷，儘管有人注目，有人指指點點，她絲毫不在乎，臉上掛着燦爛的笑容。
“其實我變化一下外表不是更好嗎？”
吳憶用深情的目光注視着她，緩緩地說。
她卻倔強地搖了搖頭，抓緊了吳憶冰冷的手掌。
“我要看你真正的模樣，我喜歡你這種模樣。”
吳憶沉默了，忽然開口道：“其實你早該注意到了吧，這個地方沒有任何活人，只是一個屬於冥屍的世界。”
“那又有什麼關係？”
她回望着他，臉上帶着不滿的神情。
“人早晚會變成屍體吧？要不然我也用秘法死而復生，這樣你就不必耿耿於懷了。”
“千萬不要！”吳憶露出慌張之色。
“有什麼不好，屍王的夫人至少要是個小殭屍才行吧？”
看着眼前一臉認真的女子，吳憶緩緩地說：“正因爲死過一次，我才知道生命有多可貴。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該到哪裡去。
爲了尋找過去，不斷修行着，直到成仙，目標始終如天道般遙遠。遇到你之後，我才意識到人之所以爲人，是因爲有喜怒哀樂。哪怕痛苦也要期待明天，沒有走過的路，沒有聞過的芳香，沒有聽過的樂曲，沒有品嚐過的味道......”
她的臉上不知不覺露出哀傷之色。
如今的吳憶已經失去了五感，他其實看不到她，聽不到她的聲音，聞不到她的氣味，感受不到她的溫度。他只是憑着屍所特有的一種感覺去看去聽。雖然不知道具體情況，想必是很難受的吧。
明明最愛的人在身邊，卻無法感受相同的世界。
“不必爲我悲傷，我很快樂，因爲我知道你現在是微笑着的。”
慢慢抓緊了吳憶的手，她忍着眼淚，讓自己笑得更明媚。
（我不知道你是否後悔遇到我，但遇到你我很後悔。如果我們不曾相遇，你依然是天君，過着受人敬仰的生活。而我雖然孤獨，其實已經習慣了。）
沒有將這些話說出口，她卻聽到了吳憶的呢喃。
“是的，我很快樂。我一直想過凡人那樣的生活，不需要天君的修爲，不需要無盡的仙壽。我和你，如同最普通的農家夫婦，住在破舊的茅草屋，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許貧窮，但是很安穩。每當回到家裡，就能看到你的臉。不知不覺時間過去，我們都滿頭白髮，年邁蒼蒼。兒孫圍繞膝間，到處都是熱鬧而歡快的笑聲。直到最後閉上眼的一刻，你的嘴角都掛着甜美的笑容......那樣的人生，纔是真正的幸福，只有一塊小小的土地，卻能種出沒有遺憾的百年。”
她不由自主去想象，彷彿一個畫面。
“如果有來世的話，你願意陪我尋找這樣一塊土地嗎？”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不需要來世，我只要今生。”
.......她感覺自己在墜落，如同當年和吳憶穿越凡界的雲海。
骸祖的目光冰冷的像鋼刀，正如他所說，自己是個不可救藥的傻女人。萬載修仙，卻因五百年的相伴功虧一簣。有着無盡生命的她，在區區一百年的等待裡心力交瘁。
因爲她已經離不開他，哪怕一分一秒的別離，都是痛徹心扉的折磨。並不是古墓的陰森，並不是骸龍的醜陋，並不是陷入冥屍中的孤獨。她的絕望，只因他......即便地府已經在召喚，她的嘴角卻帶着陽光般的笑容。
（那是他喜歡的微笑。）
她緩緩閉上眼睛，一顆藍寶石從指間滑落，猶如一滴眼淚落在雪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