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清晨,如煙的霧氣繞山流淌。
一隻只潔白的鷺鳥,穿過霧氣飛出巢穴。
農莊響起了拖拉機的引擎聲,與聯綿的狗叫聲。
陳凌開着拖拉機,載着一車斗子苞谷緩緩開出果園,今天要到鄉里去交公糧。
他的身後,很快也駛出一輛牛車。
是一頭白色水牛拉着,身穿灰藍布衫,打着白頭巾的老頭子駕車,車上是兩大一小,三個小娃子。
這三個小傢伙在牛車上也是極其的不安分。
不斷喊着那些小狗崽子,想讓它們也跟來。
這些小狗子最是喜歡小孩子,平時玩得多了,小孩子一叫,它們就會跑過去。
更何況趕牛車的老頭子還是它們最熟悉的人呢。
所以這一羣小奶狗就全都搖晃着胖乎乎的小身子跟在牛車後面跑着。
老頭子笑眯眯的也不管,把莊子裡的大狗急得直叫喚。
好在大狗的叫喚還是很管用的。
那一隻只胖嘟嘟的小狗子跟着牛車跑到果園外後,就齊刷刷的停下來。
一個個很有默契的排成一排,注視着牛車和拖拉機在視線內慢慢遠去,肥嘟嘟的就像是一隻只玩具小熊……汪汪小聲叫着,想跟上去,大狗盯着它們也不敢亂跑。
還好小狗子就跟小孩子一樣,注意力轉移的很快。
就比如王立獻挑中的那隻焦糖色的小黃狗,很快就像是一隻得了神經病的傻狗一樣,吐着舌頭向着剛被放出來的雞羣撲了過去。
它是在學大狗們‘牧雞’。
但顯然學不明白,沒跑多遠就一腦袋栽到了一個樹坑裡。
然後又爬起來,甩甩沾在腦袋上的塵土和落葉,呼哧呼哧的興奮上前追。
這要是讓陳凌或者王立獻看到這一幕,恐怕會很滿意,這是被昨天的訓練激發了獵性,開始躁動了。
雖然是用的野豬血,但小狗最開始就是會這樣,它們先是對所有活物出現興趣,度過一段時間摸索期、探索期之後,好奇心漸漸回落,最後慢慢地纔會回到野豬身上。 шшш★ ⓣⓣⓚⓐⓝ★ ℃ O
這其實跟青春期的大小夥子也有點像,先是對所有的異性感興趣,是生物本能,後面漸漸才能知道哪一類是能跟自己契合的,適合度過餘生的。
對於這些小狗子的事情,也都到了去往各家的時候了。
陳凌現在就等着這些賣掉的小狗子被抱走之後,把那些稍微大一些的,也讓各家早點抱走。
不然在家裡越養越大,別說老丈人了,連他和王素素也有點捨不得往外送了。
理智上他當然是知道養這麼多狗養不過來。
但情感上還是有點難以割捨。
所以還是早點送走的比較好。
只是讓陳凌沒想到的是,這羣老闆來到鄉下之後,是一點也不急着走。
昨天下午跟着村民上山採摘野果,天黑回來就去水庫祭拜老鱉。
現在陳凌去交公糧,他們竟然又起了個大早,在水庫祭拜,同行的還有西遊劇組的人,看到他就熱情的打招呼,並直言說在水庫拜完了之後,待會兒吃過早飯還要去城裡拜。
並且方圓有水的地方,他們都要去拜,表示自己的虔誠。
陳凌聽了也沒話可說,開着拖拉機就走了。
倒是老丈人覺得臉上有光,並且心裡也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
到了鄉里之後,還問他呢:“嘿,凌子,你說這些大老闆賺那麼多錢,生意做成那麼大,得多精明啊,他們咋也信這個……”
說完,他有點意識到不對,連忙雙手合十朝陳王莊方向拜了拜,表示自己不是對鱉王爺不敬。
陳凌看到老丈人的小動作心裡頗爲無語,但嘴上還是迴應說:“就是精明人才信這個,爹你以後再往南邊走走就知道了,南方甚至南洋那些國外的華人,很多都迷信得很,越有錢越是人尖子,那就越迷信。”
“啊?這是爲啥?”
老丈人從牛車上跳下來,一邊把孩子們一個個抱下來,一邊驚奇的問道。
“那誰知道呢,以前皇帝都還信這個呢,哎呀,爹,先交公糧吧,交完公糧帶他們三個趕趕集,咱們回去還有事呢。”
現在這個時候,早已經過了交公糧最擁擠熱鬧的時間段了,他們來的時間又很早,陳凌清清靜靜、順順當當的交完,把拖拉機從糧站開出來。
鄉里的大集上纔剛開始來人。
倒是老丈人還一邊看着孩子,一邊在供銷社門口的剃頭攤子旁邊和人說得起勁呢。
說陳王莊現在收野果的事情,說鱉王爺天天有人拜的事情。
陳凌一瞧,原來是鄉里的熟人,騾馬經紀老巴哥在這兒,認出來小白牛,就跟王存業聊上了。
然後就是詢問陳王莊近況啥的,這可不是越說越起勁,連剃頭的老漢也時常忍不住插上幾嘴。
“喲,富貴出來了,你老丈人說是你說的,越有錢的人越迷信,以後你們陳王莊趕緊給鱉王爺修個廟吧,到時候有錢人都來燒香磕頭,咱們天天趕廟會,哈哈哈。”
看到陳凌把拖拉機停到一邊走過來,老巴就開始叫喊道。
“得了吧,別到時候給鱉王爺嚇跑了,咱們本地人都不保佑了。”
或許是因爲蒜頭等老鱉是自己養出來的緣故,陳凌總覺得自己養的東西被別人祭拜,心裡有一絲絲的彆扭。
“看你說的,鱉王爺那是神仙啊,又是救人又是保佑咱們今年風調雨順的,你看今年秋裡大雨沒下過幾場,以前入秋了那大雨可多啊。
你問你老丈人,尤其他們風雷鎮那邊,那雨水大的,人都下不來山。”
老巴說道。
隨後又拉着陳凌,給他一個小馬紮,守着剃頭的攤子坐下來說話。
陳凌看到老丈人也是要剃頭,就坐下來跟熟人聊聊天。
小胖子、小栗子都沒見過鄉下剃頭的場景,對這種場面的好奇得很,睿睿就更好奇了,兩大一小就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看得很是入神。
那位像是馬三立的剃頭老漢拿着剃刀,在一個老人的腦袋頂上‘唰唰唰’的劃過,縷縷白髮飄落,像是收麥子一樣,咔嚓咔嚓所過之處齊刷刷的被剃掉,帶着一種莫名的爽感,讓三個孩子全被吸引住了。
幾次之後,那把鋒利的剃刀成功的落在老人的頭皮上,貼着頭皮嘎吱嘎吱的遊走,脆生生的聲音之中,原本毛糙的頭皮也被颳得乾乾淨淨,坐在凳子上的老人也舒服的眯起的眼睛。
頭皮似乎被刮弄的極其舒爽放鬆。
三個孩子看到後,也蠢蠢欲動起來,睿睿更是跑到陳凌身邊,扯他的袖子,讓他看:“爸爸,那個……”
“剃頭啊,你們還小,肉皮很薄,不能剃頭哈,在這兒看着吧,一會兒也該輪到姥爺剃了,到時候讓你們離近點。”
陳凌摸摸他的小腦袋,看看小胖子和小栗子兩個期盼的眼神:“不過這裡不能剃頭,叔叔回家也給你們理髮好不好,咱們也可以像這樣。”
“那叔叔咱們家裡有這樣的小刀嗎?”
“有,還有推子呢,啥都有,早就備好了,正好你們嬸嬸出月子也要剪頭髮的。”
陳凌笑眯眯的說道。
三個孩子就瞬間高興起來。
當然了,是小胖子和小栗子在高興歡呼。
睿睿是啥也不懂,就只跟着傻樂呵,咧着嘴瞎開心而已。
不過相比在家裡的時候,有個吸引他們的新鮮東西,他們倒是難得安分下來。
“這些娃娃們真好啊。”老巴叼着煙桿子說道。
陳凌輕笑搖頭:“哈,正是皮的時候,每天睜開眼就是到處跑着玩。”
“該這樣,就該這樣的,這麼大點的娃娃不玩你讓他幹啥?你看你老丈人多高興,俺們這上了年紀的,就喜歡有娃娃在跟前鬧騰。”
“哈哈,那也是,老巴哥,今年秋裡雨水少了,天有點幹,牲口啥的沒事吧?”
有時候,當年的氣候與往年差異大了,牲口家禽就容易鬧災。
“沒啥事啊,要不就說鱉王爺保佑呢,今年秋裡雨水少是少了,但還真是沒有出過啥狀況。”
“是這樣嗎?沒事就好,不然咱們畜牧站就又得忙了。”
“哈哈,你娃啊,就會想着偷懶。”
陳凌跟巴老頭說着話,很快輪到老丈人剃頭了,這會兒大集上的人也越發多了起來。
小胖子眼尖,還看到了他那個賣糖人的舅爺張鐵根,領着小栗子和睿睿跑過去一陣撒嬌鬧騰,一人討了一個糖人。
陳凌知道一般鄉里逢集肯定也是會碰到這位鐵根叔的,今天讓孩子們跟着,也是要去小胖子外公家,看望一下柳銀環的父母。
其實秦容先和梁紅玉回來的時候就來過鄉里,看望過親家,但小胖子只顧着玩沒跟着。
現在家裡的長輩也都知道樑越民和陳凌基本是綁一塊的了。
既然來了鄉里,陳凌覺得還是帶着小胖子過來一下吧。帶着孩子們在張鐵根攤子前說了會兒話,那剃頭師傅手藝好,這會兒已經很利索的給王存業剃好了頭,陳凌就牽上牛車,讓老頭和孩子們坐在牛車上,拉着他們在大集上到處轉悠了兩圈。
吃的玩的買了不少,還去到騾馬市逛了一圈,豬狗牛馬羊看了個遍,孩子們都玩開心了。
牛車上的東西也堆了不少。
當然牛車上本來也帶了些東西,是家裡的鹿肉以及兩罈子果酒,畢竟要去別人家的,空着手不太好。
逛完大集,去了柳銀環老家裡,家裡老人都很熱情,一直讓陳凌留下來吃午飯,說着就要去張羅。
不僅是小胖子這個外孫子回來了高興,陳凌難得來家裡一次他們也高興。
他們和陳凌不陌生,也見過陳凌不少次,但都是陳凌從鄉里路過的時候,走個碰面,停下來攀談一陣,還真沒去過家裡一次。
所以是真的想要他留下來吃飯的。
不過陳凌還是沒應,好話說盡,說過了這段時間和樑越民他們一塊過來,兩個老人才放過他們,送他們出來的時候,跟着走了好遠,嘴上還是連聲嘆息,嘮叨着想讓他們留下。
陳凌只好又停下,跟柳銀環父親好好的抽了兩袋煙,又絮絮叨叨的聊了一陣,這才離開。
秦嶺入了秋後,天高氣爽,風景綺麗,其實是比春天還適合外出的季節。
只要過了清冷的早晨,太陽出來之後,山風也不冷了。
陽光燦爛的盛放着,秋光勝過春光,迎着縷縷輕柔的風,這怎麼一個舒服了得。
是啊。
孩子們也喜歡在這樣的季節裡外出的,從鄉里往回趕的時候,直接開心了一路。
路上趕集的人,騎車的、趕車的、騎驢的……
路邊徘徊的野兔,天上徘徊的鷹隼,一羣羣陸續經過大雁。
河邊拿槍打水鳥的,農田收冬菜的。
他們看到什麼都很興奮。
大秦嶺的秋色,不是千篇一律的,那五彩斑斕在山間是流淌變化的,初秋是這一種五彩,但隨着秋天的深入,又會呈現種種不同層次的色彩。
會美到當地人每天看都不會膩煩。
這樣好的秋光裡,陳凌回到村裡就聽到一件讓他都頗爲意外的事情,那就是老鱉再次出現了。
就在金水河的南段,緊挨着縣城南沙河附近。
而後自然是大批人跑過去圍觀祭拜,那些老闆們、乃至是趙玉寶、周衛軍、陳小二等人也有一個算一個全過去了。
只不過可惜的是,老鱉只出現了一小會兒就重新隱匿於水中消失不見了。
但是這並不妨礙人們的熱情,尤其是外地人的熱情。
那些老闆們更是誇張,一步三叩首,像是朝聖一樣,激動、虔誠的拜了又拜,並買來各種貢品,還要聯繫縣裡捐香火錢什麼的,整得那叫一個眼花繚亂。
陳凌聽了也是無奈,他以前也不理解這類人的行爲。
就像是老丈人所說,這些人生意做那麼大,沒有一個笨蛋,一個比一個精明,咋還這麼迷信呢。
就說沒老鱉的時候,他們也會經常找一些靈驗的道觀和廟宇去上香,十分捨得花錢。
不止他們,南洋的一些華人鉅富,還要更甚。
後來麼,也就是他曾跟人去小日子那裡遊玩,撿到了日月洞天的那次,一位老哥的話讓他恍然大悟。
就是說這些做買賣經商的人吧,有時候的經歷是很玄學的。
就好比一個成功的商人,走到某一個階段,回頭去看的時候,他會發現自己依據理性分析、多方調查、權衡利弊,甚至是買通消息走後門……所有自認爲做對的事情,最後並不必然是一個好的結果。
而他自己在以前明顯做了錯誤判斷的一件事,到最後可能反倒開花結果,得到了難以想象的收穫。
這種事情經歷的事情足夠多了以後……
這些在別人眼中看起來的‘人尖子’社會精英,也會產生一種無力感。
會覺得我做了那麼多對的決策,結果被證明是錯的。
反而是我做的明顯是錯誤的決定、糟糕的決策,說嚴重點,甚至是一塌糊塗,被迫敷衍、糊弄過去的決策,到最後被證明是對的。
而且是對的不能再對,讓我獲得難以想象成功的那種。
那麼這些人有時候自然就會去想:既然命運如此的不可捉摸,那我就找個不可捉摸、虛無縹緲的東西,給我一個心理安慰,給我一個心靈寄託。
所以有時候很多特別聰明,特別優秀的商業巨擘都特別的迷信,而且十分信命。
這不是他們傻,好糊弄。
有些事還真不怪他們。
……
“美代子,咱們好像玩大了……這些老鱉以後會不會不再信任我們?”
天黑之後,縣城的南沙河附近的橋上,李忠義很糾結很苦惱的說道。
千島美代子其實也很糾結,很慌張,心裡亂糟糟的。
只不過不像李忠義這麼愁眉苦臉,而是深呼吸兩下,自己跟自己打氣道:“我想不會的,它們很溫和很善良很親人,就如同真正的水中精靈一樣,我們只要跟它們好好培養感情,肯定還能再把它們引到金水河的。
到時候只要過了金水河,我們就能找人把它們拖走……”
原來他們兩個上次在啞巴湖跟老鱉們無意間撞了個面之後,發現了這些水中巨獸跟想象中的兇狠殘暴大相徑庭。
反而很是溫和憨厚,待人親和,於是費盡心機用各種東西投喂。
這些溫和的水中巨獸對他們也逐漸有了迴應,並且在有時候還會進行一些簡單的互動。
這些都讓他們兩人開心和驚喜。
在這陣子他們是變着法的討好這羣老鱉,培養和他們的感情。
而這次蒜頭的再次出現,顯然是他們也有很大關係。
“不是的,美代子,我是說,它們那麼善良溫和,都讓我們伸手去摸了,我們這樣做是不是,是不是不太好啊……”
李忠義說出這句話之後,臉上更顯糾結了,並且眼神深處也有很深的負罪感。
畢竟那可是那麼多人祭拜的鱉王爺啊,水中神靈,被稱作龍王爺的子孫。
能跟他們兩人逐漸親近一起。
他們說不開心,心裡沒有半點波動,那是假話。
千島美代子聞言一愣,眼神也忽然有些恍惚和不自然,但是,她又很快堅定起來:“小野君,你是心軟了嗎?你忘了,這是我們的任務,是組織信任我們,需要嚴格執行的任務。
我們把老鱉帶回我們國家,進行一些研究,也是對它們好。”
“我,我沒忘啊,只是,唉……”
李忠義痛苦的抓了抓頭髮,有時候人和人之間能心狠手辣,下得去重手,但有時候人和獸之間反倒是沒法子那麼冷酷無情了。
“咦?”
剛嘆息完,李忠義眼睛突然一頓,他發現橋對面有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是賊麼?”
他們來到這裡時間不算短了。
也知道這年月不管鄉下還是城裡,小偷和賊那都是很常見的,翻牆進家偷東西更是屢見不鮮。
千島美代子這時也看到了,“不是賊,他手上拎了小桶一樣的東西,鬼鬼祟祟,好像是要做壞事。”
“嗯?是炸藥?”
“不,不是炸藥,他是在寫字。”
兩人悄悄地躲在橋邊的大柳樹下,遠遠看着在學校對面,街邊民房外牆寫寫畫畫的一個身影。
“不對,這個地方好像是陳凌在縣城的家,這是他的仇人嗎?”
“……嗯,我覺得,有很大可能。”
“既然這樣,美代子,我覺得這是一個跟陳凌拉近關係的機會,你覺得呢?”
“咦?你是說?……也對,他的其他筆友都那麼好,只有對你……”
兩人小聲用日語嘀咕着,不得不說,兩人幹這個活兒的,眼神也是真得好,黑燈瞎火的,這年月街邊也沒路燈,連學校的燈光也照不到那邊,他們還能看清一些東西,實在厲害。
“那邊,那邊河堤對面有個舊的牲口棚,你去拿磚,我拿根棍子……”
李忠義咬着牙小聲道。
跟陳凌拉近關係是假,心裡糾結老鱉的事,想找藉口發泄一下心裡的憋屈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