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上山的時候,鬥志昂然,下山的時候,只有緘默。
九阿哥都蔫耷耷的。
行宮門口,卻是有了外客。
密雲知縣跟古北口總兵都到了,過來給九阿哥請安。
因行宮被九阿哥佔用,偏生九阿哥夫婦眼下都不在,兩人不好直接進去,就在門口候見。
張廷瓚跟曹曰瑛在外頭陪着。
要是昨日九阿哥落個腳,今早就出發,那他們也不用專門過來,可是九阿哥在行宮多駐留了一日,他們身爲地方文武,要是再不露面,就過了。
“臣古北口總兵官馬進良見過九爺、九福晉……”
先躬身的,是一個年將五旬的將軍,身量高大,國字臉,身材魁偉。
這是古北口總兵官馬進良,是河西四將孫思克舊部,也是三藩之亂時發家,前幾年的平準之戰時有過功績,去年被賜了“驍勇將軍”匾額,今年賜了孔雀翎。
“奴才密雲知縣王清河見過九爺、九福晉……”
這是密雲知縣,看着三十幾歲,聽着這稱呼,這是出身八旗,應是八旗舉人或者八旗進士出身。
九阿哥頷首回禮,對那馬進良道:“正要打發人去請將軍過來,山上有變故,爺準備帶福晉移駐總兵衙門。”
馬進良跟密雲知縣聽了,神色都多了緊張。
這是遇到山匪?
地方不平,兩人都有責任。
九阿哥不想提方纔山上慘狀,就指了高斌道:“給馬將軍與王知縣說說山上情形。”
高斌應聲,就從昨天下午發現行宮後牆外熊爪印開始,到今早上山圍獵,到黑熊擊斃後洞穴外的屍體殘骸,到那半截滿是鞭痕的腰身。
“九爺出門帶了護軍五十人,侍衛三人,要分人手回京,還要分兵出關追佟家的馬車,行宮護衛人手不足,九爺就打算暫駐總兵衙門,等着御前消息……”
馬進良與密雲知縣都安靜了。
九阿哥望向馬進良,道:“還要跟馬將軍借幾十匹馬,再借些乾糧,讓他們一會兒就出關。”
馬進良躬身道:“遵九爺吩咐,只是總兵衙門狹小,怕是不如行宮便宜,若是九爺允許,臣撥兩百鎮標過來護衛行宮?”
鎮標,是總兵親兵。
九阿哥點頭道:“如此也好。”
密雲知縣在旁,有些手足無措。
實沒有想到轄區不僅有黑熊爲禍害,還疑似牽扯到皇親國戚的性命。
九阿哥瞥了密雲知縣一眼,道:“此事還要等御前查證,你曉得此事就行了,不許外泄,爺跟福晉要在行宮逗留幾日,你安排兩個差役,帶爺這邊的管事去補充供給……”
“嗻……”
密雲知縣應着,心裡鬆了口氣。
被使喚就好,到時候御前來人,眼見着自己侍奉九阿哥恭謹,應該也會高擡貴手,不會讓自己跟着頂缸。
張廷瓚跟曹曰瑛都聽傻了。
實在想不到,就是上山打個獵,怎麼還能擁有這樣驚變。
九阿哥無心待客,就實話實說道:“爺要往御前寫摺子,馬將軍跟王知縣請自便。”
兩人躬送九阿哥離開,而後各有安排。
馬進良安排兩百親兵帶了馬匹跟炒米過來。
富慶跟春林兩個,隨後就帶了三十護軍,一人雙騎,出關去了。
密雲知縣安排了兄弟帶了捕頭與主薄過來,帶了高斌去採買物資。
九阿哥這裡,將今日獵熊事情完完全全寫了一遍,而後交給了額爾赫。
額爾赫帶了兩人快馬回京,曹順帶了十個護軍,押送裝着熊屍與殘骸的兩輛馬車回京。
一撥一撥的人離開,之前一行八十來號人,此時剩下不到一半,六十青壯,散出去大半。
九阿哥帶了舒舒坐在上首,張廷瓚、曹曰瑛跟小姜太醫也都在座。
小姜太醫,就是這次皇子出巡的隨從太醫,是老薑太醫的孫子,姜太醫的侄兒。
他方纔奉命查看了屍骸上的皮肉,眼見臉色還青白着,沒有緩過來。
張廷瓚看着九阿哥道:“若是如九爺猜測,御前多半會派人過來,到時候九爺還要繼續出關麼?”
九阿哥毫不猶豫道:“當然出了,耽擱兩日就行了,還要改了行程?”
真是沒有那交情,也沒有那個必要。
即便確定死無全屍的是隆科多,也輪不到他披麻戴孝。
張廷瓚猶豫了一下,道:“皇上怕是不安心,九爺就帶這些人口出關……”
九阿哥皺眉,他也想到此處。
可是皇子府的人手就沒配齊,要不然的話,貝勒府規制就是一百護軍。
九阿哥帶了煩躁,道:“那怎麼辦?爺再上摺子請旨,調上三旗護軍過來?”
張廷瓚沒有立時應答,而是望向曹曰瑛。
曹曰瑛想了想,道:“九爺方纔已經上了摺子,等着御前消息就是,說不得皇上會有安排。”
到時候是撥護軍過來,或是命古北口總兵安排官兵護送。
九阿哥點頭道:“也是,那爺就不操心了,等着汗阿瑪安排吧!”
等到回了屋子裡,九阿哥拉着舒舒小聲道:“汗阿瑪會讓咱們回去麼?”
他有些不放心了。
雖說今天嚇了一大跳,可是他還是不想改變行程。
舒舒想了想,道:“應該不會明令要求,多半還是會讓爺自決。”
要是死了是沒有問罪的隆科多,表叔兼舅舅遇難,九阿哥該停了行程回京,跟着一起徹查此事;可是死的是問罪的隆科多,份量就沒有那麼重了。
九阿哥鬆了口氣,道:“那就好,爺也不想回去,捲進去,沒好事兒。”
要是真如他們猜測的,是佟家的管事動的手,那幕後主使除了鄂倫岱,再沒有旁人。
九阿哥這樣想着,發現了不對之處。
他看着舒舒道:“如果有人使壞,收買了佟家管事呢?”
那不就是一石二鳥麼?
除了除去隆科多,還陷害了鄂倫岱。
舒舒點頭道:“不排除這個可能。”
九阿哥猜測道:“不知道伸手的是哪個,上三旗就這麼些人家,這家勢力弱了,其他人家就強了,此消彼長的。”
舒舒沒有應聲,而是望向東北方向。
康熙這樣擡舉佟家,再惱也只是壓下一房,恩典給了另外一房。
不會兩房都壓下的。
要是鄂倫岱有了殘害堂兄弟的罪名,那按例就要奪爵。
他身上的承恩公來源自孝康章皇后,這爵位不是他自己的,就要轉支,落到佟國維那邊。
舒舒看着九阿哥。
九阿哥只想到外人攻訐算計,爭權奪利,壓根想不到世家大族,多是亂從內生。
父殺子麼?
人心之惡,莫過於是。
不過也只是猜測罷了,沒有實證證明,也沒有實證排除,還是要等御前的人調查。
舒舒就是覺得有些飄飄然,如墜夢中。
她簡單梳洗了,就在炕上歪了,靠着扶枕,一個字也不想說。
隆科多就這樣沒了,那二十年後的九門提督是哪個?
到時候會影響皇帝之位的歸屬麼?
四阿哥這裡,跟九阿哥早已改善了關係,往後他們跟着躺贏就行,一個親王跑不了。
可要是有變動,他們也要多做準備。
年羹堯還在翰林院做庶吉士,這個歷史走向倒是沒有變化。
九阿哥在旁,見着舒舒神色怔忪,關切道:“嚇到了?”
舒舒看了九阿哥一眼,點點頭道:“是有些不自在,叫太醫熬着安神藥吧,省得晚上睡不着……”
九阿哥點頭,立時吩咐核桃下去傳話。
九阿哥撫着舒舒的肩膀,道:“別怕,也別想這些,想想旁的,到了熱河,咱們不圍獵這些大傢伙了,咱們射狐狸去,現在的狐狸皮子最好。”
“嗯。”
舒舒應着,道:“那邊挨着草原,狼應該也不少,到時候也獵狼,做些狼皮褥子,孝敬長輩們。”
“都行。”九阿哥道。
夫妻兩個想要澹化影響,可到底被影響了。
中午的時候,舒舒沒有叫上肉,除了小米粥,就上了一盤雞蛋卷,幾樣現成的小鹹菜,其他都沒有讓上。
*
今早大家辰初就上山了,差不到辰初二刻就結束狩獵。
額爾赫帶着兩個護軍出發的時候是辰正,也是一人雙騎,快馬回京。
這裡距離京城二百二十里,快馬奔馳了三個時辰,到了未正時分,額爾赫就到了神武門。
聽說是奉九阿哥之命,請求陛見,神武門輪值的參領也是無語。
九阿哥出京攏共就三、四天,這都打發兩撥人回來了!
難道是知曉了御史衙門彈劾之事?
那消息也太快了,彈劾不是昨天的事情麼?
即便腹誹,他也只能往當值的內大臣處稟告,再由內大臣報到乾清宮。
康熙正午後小憩醒過來,聽到九阿哥打發人來朝見,不由意外,道:“不是送東西麼?”
眼下應該到密雲了,密雲挨着山,有不少山貨,堅果蜜餞之類。
樑九功道:“侍衛處稟告,來的是皇子府二等侍衛額爾赫,並無夾帶。”
康熙一時也猜不到緣故,點頭道:“傳吧!”
等到額爾赫進來,康熙就察覺到不同。
額爾赫有些狼狽,站在那裡雙腿也打顫,這是在馬上太久,沒有下馬的緣故。
額爾赫跪下請安,而後掏出了摺子,道:“奴才奉九爺之命回京,將摺子面呈皇上。”
他神色肅穆,康熙也多了一絲凝重,頷首示意樑九功接了摺子。
既是要親呈摺子,那就是其中有私密事,不好叫旁人看到。
厚厚的摺子,筆跡卻有些凌亂。
康熙本還嫌棄這字體難看,言語太囉嗦,可是看到最後卻是嘴脣繃着一條線,恨不得九阿哥再寫得詳實些。
他望向額爾赫,呼吸多了沉重,道:“確定是隆科多麼?”
額爾赫搖頭道:“因不好驚動地方,還沒有叫午作檢驗屍體,眼下還在路上,估摸着明天下午能到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