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他,一時之間不知作何反應。雨漸漸小了下去,司徒姚撐着傘走遠了,她身後,蜷縮成一團的人的黑亮的眸子默默目送她遠去,手背滿是傷疤的手從麪包袋裡拿出一片面包,不住地往嘴裡塞去,塞到噎住了,他仍是繼續往喉嚨裡塞,直到吐了出來,才緩下動作。
當司徒姚從回憶中回過神來時,急診室的燈已經暗了,主治大夫從裡面先走了出來,身後由護士推着秦傛出來,她慌忙上前,秦傛眼睛緊閉着,還是在昏迷中。
“醫生,他怎麼樣了?”
司徒姚站在醫生的前邊,阻止醫生的步伐。
醫生眼睛微微向上擡了擡,卻是瞧了她身上的衣服,才似笑非笑,望向司徒姚的眼睛。
“病人流產後幸虧有及時救治,暫時不會危及性命。”
“醫生,他的身體真的沒事嗎?”
聽了醫生的話,暫時鬆了口氣,司徒姚不放心地再次問道。
那醫生眉頭微皺,扭頭瞧了躺在牀上的秦傛一眼,冷冷地說道。
“你覺得一個人流產後,又餓了好幾天,身體會沒事嗎?年輕人,你們要怎麼玩都沒關係,但是也該注意,不是每一個人的身體都可以接受那樣的玩法的。病人出院後還要大補才行啊。不然,再這樣下去,這身體遲早要垮的。”
說完,還未等司徒姚反應過來,大夫早已指示着護士把病人推到病房裡去,並讓司徒姚去交錢就走了。
醫生的一大串話聽得司徒姚的眉頭越皺越深。她默默凝視着被護士推進病房的男人,手不禁攥緊。過了一會兒,她才緩緩走去交錢。
她回來的時候,男人還在睡,經過一番急救,男人的臉色還是蒼白得很,嘴脣乾裂,不斷在呢喃着要水,她忙倒了杯水,湊到男人的嘴前,小心地伺候他喝下去。似乎很久沒喝水了,男人一碰到水,就着急地大喝,喝到嗆住了,司徒姚忙拿開水杯,替他拍背脊,舒緩下被嗆到的痛苦,沒再喂他喝水了。
在她喂他喝水的期間,男人曾睜開眼,瞧了她一眼,又昏迷了過去。
在接下來的幾天,司徒姚除了按時去完成公司交待的工作,其他時間都跑到醫院。男人昏睡的期間,她來的時候都會幫他擦下臉,至於擦身子什麼的,還是交給護士去完成,畢竟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只是比陌生人還要近一點的熟人罷了。她於他,只不過是一個好人,他於她,只是一個需要她伸手拉一把,只是她同情的對象罷了,即使她對他有點心動。
這天下午巡完店面,她依舊跑去那家醫院,手上還拎着她自己煮的白粥,白粥裡面加了點肉沫。
“司徒小姐,你又來看你先生了啊。”
醫院裡幫男人擦身的護士已經對她熟悉了,見了面,總是喜歡和她聊上幾句。雖然司徒姚沒解釋她和秦傛之間是什麼關係,但是醫生和護士卻因爲司徒姚對昏迷的秦傛的關注,早已替秦傛冠上了司徒的姓氏了。
司徒姚愣了下,對護士口中的“先生”一詞還是有些消化不了,總要過一會兒纔回神,接上護士的話。她揚起一個淡笑,朝那護士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那護士卻還意味猶盡,讚歎地看着她手裡的東西。
“這次又帶了自己煮的東西來了,每天還要坐幾班車來這裡看您先生,有您這樣的妻子,您家先生很幸福呢。我還有事要忙,就先走了,您快去看您先生吧。”
司徒姚遠目護士離去,纔拿着白粥進病房。拿了個碗和勺子,在牀邊的椅子上坐下,替男人脖子圍上手帕,才慢慢喂男人喝粥。男人即使在昏睡中,一點粥水也喂不進,勺子靠在他嘴邊,粥水便沿着嘴角流了下來。她微皺眉頭,將碗放在桌上沒再餵食。
擡眼,窗外的陽光正徐徐射進病房,在明亮的室內,她靜靜地凝視着牀上的人,手輕輕拂開他額前的碎髮。
雖然經過這些天來的休養,他現在看起來沒之前她剛找到他那時候那般嚇人,臉頰一側的傷也慢慢結疤了,只餘留着粉紅的嫩肉,額頭卻仍是泛青,沒完全好。她微微垂下眼瞼,視線對上垂放在牀邊的手臂。爲了方便護士擦身,病服是無袖,沒了袖子的遮擋,她此刻是完全可以看清那手臂上的疤痕是多麼猙獰。不僅有鞭傷,還有些明顯是被菸頭燙傷的暗沉小黑圈。她磨蹭着那小黑圈,眼瞳漸漸變深。
“真要到快餓死的時候,你才肯睜開眼嗎?”
她的手緩緩握住男人垂在牀邊的手,冷聲說道。
牀上的人密長的睫毛抖動了下,沒睜開眼,手卻開始掙扎着離開司徒姚的控制。司徒姚微垂着眸子,瞧着他的舉動,沒放手,反而是握緊了,並緩緩沿着那手臂上滑,男人的掙扎更厲害。她淡漠的眸子掃了他一眼,硬是逼得男人睜開了眼。
“還有什麼事嗎?若是住院的錢,我會還給你的。”
男人無神的雙眼對上她的注視,眼睛再也沒有了往日她看見的那股不肯輕易放棄的神色,這讓司徒姚更是皺緊了眉頭。
“你打算用這樣的態度對待你的救命恩人嗎?”
男人眼睛如死水般平靜,任她怎麼說,他也沒回應,靜靜地看着她,爾後,重新閉上了眼睛,不再看她。
“你只不過是沒了個孩子,以後再生不就有了嗎,需要這樣尋死覓活的麼?”
對於男人這種無聲的抗拒,更令司徒姚反感,她不禁厲聲訓道。
牀上的人閉着眼,眼淚卻從眼眶無聲地落下,浸溼了兩鬢,在枕頭上印出幾朵透明的小花。男人搖搖頭,念道。
“你不懂的,不懂。孩子……沒了,我以後又是一個人了,我又是一個人了……”最後一句說得很小聲,幾乎無聲,司徒姚卻清楚地捕捉到,她皺着眉頭,手卻不知如何擺放。
在這時,她口袋裡的手機卻響了起來。她看了男人一眼,纔拿着手機到門外去接聽。
“喂,我是司徒姚,哪位?”
“阿姚,你什麼時候回來啊?隔壁王大伯介紹了個水靈靈的孩子,正等着你回來瞧瞧呢,若閤眼,馬上就可以結婚了。”
司徒姚一聽電話那頭的聲音,一個頭又兩個大了。
“爸,你總該等我結束完回去再說這事吧。”她的眼角瞄了瞄病房裡面的人,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城裡有一個要擔心,這裡還有個要煩心的,她真的有點難兼顧了。她頓了頓,心平氣和地說道,“爸,我其實不急着結婚啊,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才急着結婚啊。”
“什麼不急啊?你現在都快三十了,我還沒抱孫子呢,能不急麼?”
那頭一聽她這話,語氣也急促了。
“爸,你可別急啊,你的病纔剛好啊。我不是不聽你的,只是我……我現在真的不需要相親啊。”
司徒父一急,連帶她也急切了起來。
“爲什麼不需要相親?你給我個理由!”
“因爲……”
她沒立刻答話,卻是拿着電話,扭頭,凝視着房內之人。看着那人安靜柔和的五官,淡漠的臉上露出一個淡笑。
“父親,我找到了真正適合我相親的對象了。”
司徒父在那邊驚得一時說不出話。
司徒姚重新回到了病房,男人本來睜着眼睛正在看着牆外的陽光,見到她進來,反而閉上了眼。她也沒什麼表情,坐在他身側,沒說話。
男人閉着眼,好一會兒,才睜開眼,有些疑惑地看她。司徒姚卻面無表情地瞧着他。
“發生什麼事了嗎?”
男人終究還是開口問道。
身側的人還是看着他,直到他以爲她不會回答了,她又突然開口。
“秦傛,我們結婚吧。”
他不敢置信,微微睜大眼,茶色的眼瞳微微放大。
“什麼?”
司徒姚還是剛纔那副表情。伸手拂去他臉頰的軟發,輕聲細語說道。
“既然你是一個人,我也是剛離婚單身着,不如你嫁給我吧。嫁給我,你就不是一個人,我會好好待你的,孩子也會有的。秦傛,你認爲這樣如何?”
她輕輕握着他的手,緩緩攏住他的手掌。秦傛的手臂雖滿是傷疤,手指卻很漂亮,白皙又修長,手如柔荑,指如削蔥根,在明媚的陽光下幾乎透明,如高腳杯那般優雅,她不禁看癡了。指腹輕輕磨蹭着這漂亮的藝術品。被抓住手的主人卻是愣了下,馬上又回過神,搖搖頭。
“能給我個理由嗎?”
司徒姚沒有生氣,只是淡淡地問他,沒捨得放開那漂亮的手指。
男人還是沒回答,靜靜地凝視着她好一會兒。她也沒再逼他,反正來日方長,至少在這個村子,她還有點時間。
男人一天沒答應她,她就一天沒放棄。在這之後,司徒父打電話給她越多,越催促她回城裡,她跑醫院就跑的更勤。公司派給她的任務也快完成了,距離她回去的日期越來越近,司徒姚的表情更是平靜。
她去醫院看男人的期間,病房裡多出了一個患者。男人的神情也很緊張,甚至該說是恐懼,在每次她不經意間都會捕捉到男人望那患者的眼神,她沒問男人,悄悄詢問了護士,這才知道那患者的名字,竟是那周海,那個將男人折磨得剩下半條命的該死的女人。
而周海被送進醫院時受了重傷,陷入昏迷中,直到周海的家屬周老父來了。一開始,周老父還沒注意到同住一病房的秦傛,直到周海病情穩定下來,周老父才終於有閒情關注周遭了。見到還活着的秦傛,卻是大大吃驚了一下,待回神卻是朝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罵了一口晦氣,又見到坐在一旁的司徒姚,更是不屑,在言語上盡是不堪入耳的穢言穢語。
司徒姚坐在那裡默默地聽着,眉頭直皺,擡眼卻發現男人依舊一臉平靜,低眉順眼,似乎是習慣了,又似乎是沒聽見。
她本想替男人換病房,醫院的病房卻滿了,男人也不同意,他們就這樣僵持着,一邊忍受着周家老父的冷嘲熱諷,而周海那女人動彈不得,也睜着眼,不時附和上幾句。
再過了些日子,男人的身體漸漸恢復了,已經可以下地了,只是還是不能站太久。她扶着他去庭院呼吸下空氣,曬下太陽,又扶回病房。
男人剛躺下,她的電話又來了。司徒姚有些無奈地看着來電顯示,才接起來,走到走廊上去聽。
“爸,我就快回去了,明天就回去了。”
“真的明天就回來?你可不許騙我啊。”
司徒父反覆問了幾下,她連連應聲。
“是是啊,爸,你就放心吧,明天真的就回去了。你不許亂走啊,我回去就去接你。”她有些不放心,回頭又叮囑自己的父親。司徒父在電話那頭連聲笑了笑,也答應了。
“到時候記得把那個人帶來給我瞧瞧啊,我看看過不過關先。”
“恩。”
司徒姚一邊說着電話,眼睛不動聲色地望着站在門邊削瘦的身影,直到掛了電話,她才抿着嘴,往病房裡走去。
司徒姚看着牀上的人,知道他在裝睡也沒揭穿他,搬了張椅子,在他的牀邊坐了下來。伸手握住了男人放在被子上面的手。男人的手指頭微微動了下,她微微笑了下。
“秦傛,你嫁給我,好嗎?我真的會好好待你的,等你好了後,我們還可以去旅遊呢。”
雖然同樣的意思,她表達了不下三次,但是,每一次她都可以保證是真心誠意想要跟男人過一輩子的。
“秦傛,我離過一次婚,說實話,真的不想再結婚了,至少不會這麼快就結婚。但是你不同,我承認自己是對你有一點動心了,若是和你結婚了,我會很坦然地接受的,不會排斥的。秦傛,我想娶你,可以嗎?”
男人的眼睛緩緩睜開,溼漉漉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沉靜着。
同在一個病房裡的人卻突然罵了聲“不要臉”。
司徒姚和秦傛同時望向那人。那人正是周老父。周老父剝着瓜子,冷笑地看着他們,見他們望過來,也不閃不躲,直直地迎向他們,絲毫不掩飾自己偷聽別人說話的行爲。
“怎麼,我說的不對嗎?要娶那蹄子?瞎了眼纔會看上這蹄子,也不知道是誰,在我們家白吃飯不幹活,不給飯吃還會偷我們的錢,抓魚還抓得真利索呢,也不知道用了我們家多少柴火,不會照看孩子還偏偏要逞強,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餵給小孩子吃,搞得我們還要花錢帶小孩子去看醫生。你說,這種人是不是沒長腦子,臉皮太厚了啊?”
周老父剝完瓜子,把瓜子放在周海的牀頭,周海一邊吃着一邊猛點頭,又接上話。
“老子花了大錢把那賤、人買回來還期待他給我生個女娃子的,誰知道這個賠錢貨生出來的也是賠錢貨,早知道這樣,我他、媽的當初就該好好問下那人販子,讓人販子好好挑挑,還盡給我挑這麼個賠錢貨。這賤、人還敢給老子逃走,逃走了也就算了,還偷走老子的錢,說起來還真是晦氣。不提了!”
兩個人一唱一和,秦傛許久沒見太陽的臉更是慘白。司徒姚握着秦傛的手,手指輕輕拍打着他的手背,安撫着他的情緒。
“秦傛……”
她話還沒說完,周家父女又開始說了。
“我如果是那賤、人,我都沒臉嫁人,都生過兩個孩子了,還肖想嫁人?我看是衝着那錢去的吧。”
司徒姚眉頭一皺,仍是按捺着不動,雙眼凝視着男人。
男人側着臉,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聽得男人不算大聲,但很清晰的話。
“我嫁。”
她愣了下,看着他,一時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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