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戲臺粉墨,此間天然(八)
沉陳會所這個地方,是在港城難得一見的那種江南墅院,院裡建築層樓相連,粉牆黛瓦,步入其中,似能蔽去城市喧囂,感受一種久違的寧靜祥和。
“賀公子,好久不見啊!”
三人剛一進院,就見一個打扮得體,身材瘦高的男人候着了,看樣子應該是個經理什麼的人物。
不過,他認識賀天然,賀天然卻不認識他。
瘦高男人一臉諂媚地走上前來,簡明扼要地說明賀盼山與白聞玉一早便過來了,所以特地囑咐他見到三人後,就把他們領過去。
說明完畢,他也不多廢話,一路恭恭敬敬地開始在前頭領路,當然了,期間他也問了三人對今日蟹宴的其他菜式是否有忌口,點心的偏向,以及飯後需不需要安排SPA理療什麼的。
幾人回答完,那個經理很識趣地往前又走出一段,與三人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你來過幾次了?這經理好像跟你很熟啊。”
溫涼不由問了一句。
賀天然回憶着:
“沒來過幾次,小時候我爺爺喜歡帶我們全家人來這裡看戲吃螃蟹,再大一點後,就是我爸在這裡辦過一兩次的公司高層年會,不過後來他公司越做越大,我爺一死,也就沒怎麼來了。”
其實賀天然還有一點沒說,就是這種地方,佔地面積這麼大,還特別是在接近市中心這種寸土寸金的繁華地界上開了將近三十年,真的是隻此一家,據說,當初這塊地兒跟他爺爺有關,但是其中原委他也不是很清楚,所以就按下不表。
瘦高男人將三人領到位於建築中軸線上的三面觀古戲臺,那戲臺地基足高一米,四根角柱上設雀替大斗,大斗上施四根橫陳的大額枋,以形成一個巨大的方框,方框下面便是空間開闊的表演區。
此刻的戲臺之上,戲曲流麗們正唱演着一出對於年輕人來說很是陌生的曲調。
溫涼見了正在上演的劇目,她美目一顫,整個人忽然有點恍惚,隨後她強迫視線從戲臺上挪開,哪知又見在戲臺左右,有朱字楹聯一副,上書——
演悲歡離合,今時豈無從前事。
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
……
領路的經理下意識認爲這羣年輕人不懂戲,所以特地解釋了一句,順便邀功道:
“這是崑曲,臺上幾個演員都是我們特意聘請來的梨園翹楚,從前賀老太公最喜歡聽的就是崑曲,今天賀總包了場,家宴期間不會有人來打擾。”
賀天然也望向戲臺,他對此仍有兒時模糊印象,於是脫口說道:“《牡丹亭》?”
經理點頭:“對,看樣子,現在剛到尋夢這一出,賀總他們下午就來了呢!”
戲臺之下,空蕩的位置上,賀盼山早就見到三人緩緩走來,他用胳膊碰了碰正看戲入迷的白聞玉,然後擡起手,對三人揮了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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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聞玉的注意力從戲曲故事中抽離,望向走來的三人,面帶笑容地站起身來。
“媽。”
許久不見自己的母親,賀天然面帶拘謹地走到白聞玉跟前,雖然對於後者來說,現實中兩人僅有一年多的時間沒見,可對於男孩來講,這已是記憶中的好多年了……
哪怕生性涼薄如他,哪怕此前他對曹艾青一事有諸多不滿,可見到這久違至親,亦是控制不住地心潮翻涌。
白聞玉張開雙臂,將賀天然輕輕擁入懷中,能再次見到兒子,她自然也是欣喜非常,想到自己離開時,兒子也纔跟自己一般高,而今已然是高出自己一個頭還要多,甚至連擁抱,他也需要微微屈身,才能將腦袋放在自己肩頭了。
白聞玉感慨萬千,輕輕拍着賀天然的後背:
“天然,上次回來見你變化都沒這麼大,你這一年來真是長高了,也長大了,不再是以前那個小孩子了。”
身後的兩個女孩見到這番情景,各自沉默,都沒捨得去打擾。
片刻後,賀天然輕輕掙脫懷抱,面對白聞玉詢問的眼神,他很快就收拾好情緒,轉過身,向她介紹起來:
“媽,這位是溫涼,我女朋友,高中我們是同學,現在也跟我念一個大學,學的是表演專業。”
白聞玉微微點頭,雙手交叉,自然地置於小腹之前,她走出兩步,面對溫涼。
“阿姨好!”溫涼露出笑容,開朗地打了聲招呼。
“小溫,之前天然他爸跟我說起過你,今天終於見面了,怪不得天然會喜歡你,真個是漂亮的姑娘,快坐吧,別站着。”
“嗯!”
白聞玉上下打量了溫涼一番,沒有那種婆婆見到準兒媳的一見如故,當然也沒有那種初次見面,就開始故意刁難的嫌惡眼神與奚落言辭,這個女人只是微微一笑,保留着四分的真誠與三分的熱情談笑開口。
“這位是……曹艾青,媽你們應該見過了……”
賀天然一語略過,對於她們之間已經產生的關係,自己好像也無須贅言。
白聞玉責怪地看了一眼兒子,隨後對着曹艾青柔聲問道:
“小曹,先坐下來看看戲吧,順便我們一起聊聊天,吃點點心,剛纔服務員說,螃蟹還差些火候。”
“不急,白姐。”
曹艾青恬淡一笑,此刻這兩個女人站在一起,氣質神態果真是有六分相似。
幾人紛紛落座,賀天然坐在賀盼山身邊,終是開口叫了一聲:
“爸。”
“行,還知道叫人就行。”
賀盼山端起一旁的普洱咂了一口,好像對賀天然這個兒子是否叫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反倒是溫涼落座之後,俏生生地叫了他一聲“賀叔叔”,給他聽得眉開眼笑,是當即打趣道:
“小溫,前幾天我跟你爸喝了一頓酒,好傢伙,他平時是不是被你媽管着了?勸酒要打人,喝少了也要打人,分明酒量那麼好,想喝酒吧,但又怕自己喝上頭,那彆扭的樣子,我現在光想想就挺樂的,別說,跟你老爸喝酒還真有意思。”
“是嗎?那後來怎麼樣了?誰贏了?”溫涼追問了一句。
賀盼山與自己老爸喝酒,那肯定是爲了她跟賀天然的事兒了,最近都沒回家,也不知道結果如何,所以這件事的後續,怎能讓少女不上心?
賀盼山賣了個關子,說道:“哎呀,當時你媽也在場,我們都收住了,你要問誰贏呢,那可真不好說……” “不怕,賀叔等你下次有空想喝酒了,我再幫你約我爸。”
“嘖嘖嘖,懂事。”
溫涼很是剔透,沒有讓賀盼山的關子落了地,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竟是嘮起了家常,場面十分愉快。
“天然。”
“媽,怎麼了?”
賀天然的注意力放在女友與父親之間的對話上,本來他想着,母親應該也會順着兩人的對話問過去,畢竟他們討論的事也與自己的感情生活有關,但身邊的母親似乎有着自己打算。
“聽你爸說,你是以專業第一的成績考上的電影學院?”
“嗯,是的。”
“怎麼會突然想到想學導演呢?”
這只是一個母親的普通問話,賀天然已是習以爲常,甚至都不覺有什麼奇怪,但是此刻,溫涼與曹艾青兩個外人,都明顯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感覺憋在心裡。
“就是一開始,挺喜歡電影的,覺得這東西很奇妙,想要嘗試去學習,去了解,而我現在狀態就是越學越覺得有趣,將來也想從事與之相關的工作……”
賀天然淺顯地給出一個答案。
白聞玉微微頓了片刻,然後她很認同地點點頭,臉上溫柔的表情不變,嘴裡也是用着興趣依舊的口吻,說出三個字:
“還有嗎?”
一瞬間,兩個女孩都反應了過來,那種在心裡的異樣感覺是什麼了……
那是壓迫感。
白聞玉在與賀天然對話的過程中,明明是那麼的和藹可親,語氣也一直保持在輕快的語調上,彷彿是一條直線,沒有絲毫波動,但就是這種不變,反而讓人更加地心慌……
這就像是小時候上課,老師讓人起來回答問題,你不想答,可她偏偏捕捉到了你的眼神,隨後直直地走過來,點名讓你回答,等你好不容易憋出一番答案,她也不告訴你對錯與否,只是和顏悅色地又追問了你一句:
“還有嗎?”
但凡經歷過這種情景的人都知道,當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幾乎也就等同於不滿意這個回答了,若是說沒了,肯定是死路一條,而一般人都會選擇絞盡腦汁去補充完善回答。
而這段思考的時間,往往就是最煎熬的……
賀天然垂眸沉吟了片刻,白聞玉也不催促,只是目光直視着兒子,靜靜等待。
臺上唱詞婉轉動聽,臺下五人,卻唯有賀盼山彷彿是置身事外,專心看戲。
賀天然竟然是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想用未來對於電影的熱愛,來解答一番自己的初心,但是這樣好像很取巧。
他想用現在的經歷來總結出一些勵志話語,抒發一下自己對於夢想的追求,但如果沒有當時溫涼的建議,他好像現在也不會選擇這一行……
男孩的腦子忽然有些亂,他不是沒有答案,相反他心裡有很多答案,但這些好像都不是母親白聞玉想要的那個“標準答案”。
白聞玉沒有繼續爲難兒子,而是和藹一笑,說道:
“你呀,這一點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沒變,問你喜歡什麼,總是腦門一熱說出個回答,三分鐘熱度,但是深究下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賀天然沒有爲此爭辯什麼,母親與自己記憶中的樣子一樣,還是那麼地溫雅謙和,即便自己表現得不是那麼不盡如人意。
可是這一切,在外人看來,卻是另一番景象,這完全就是一個母親無可奈何後的失望說辭。
賀天然那麼聰明的一個人,做事機關算盡,他不可能察覺不到這一點啊……
溫涼很是疑惑,或許,這真的是賀天然面對白聞玉時,養成的一種思維慣性。
曹艾青與溫涼想得差不多,可她知道得多一些,只因上次在車裡,白聞玉跟她提起了賀天然小時候學鋼琴的事,這讓她稍微能看懂一點其背後的誘因……
聰明的孩子固然讓人放心,然而賀天然小時候學東西,老是表現得很笨拙,不過笨孩子嘛,總是能得到一些額外的陪伴與關心。
溫涼想要開口幫他說些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白聞玉再問賀天然,如果這時其他人站出來幫了他,只會讓敏感的他更加難堪……
“不過天然,你既然是導演,那媽媽考考你,現在臺上演的這出《牡丹亭》,說的是個什麼故事?其中又有什麼道理呢?”
白聞玉換了個話題,繼續問着。
賀天然望向臺上伶人一唱三嘆,訴情款款,他不由低下頭,嘴角發澀地笑了笑,抿了抿嘴脣,說道:
“簡而言之,就是杜麗娘做了個夢夢見了柳夢梅,兩人一見傾心,但其實現實生活中都沒有看見過彼此,然而即便是這樣,杜麗娘也是相思成病,求而不得最終抑鬱而亡,死之後呢,才發現原來世界上真的有柳夢梅這麼個人,她託夢給柳夢梅,將自己身世因果一併告知,從而引出了全劇那流芳百世的題詞,叫……”
說到這裡,賀天然爲之一頓,白聞玉疑惑他爲什麼要停下,而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曹艾青,心有所感,不由幫他緩緩接了一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終,而糾結流離。”
這句話,恰恰符合了曹艾青此刻的心境,所謂少年真愛,不知道怎麼就產生了,一下子就情深似海;怨恨,不知道什麼時候有結果,糾纏不清。
可賀天然想要表達的,卻比這個,還有多一些,因爲在《牡丹亭》的題詞中,還有另一句話……
“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一旁的溫涼,低沉而訴。
此刻戲臺之上的伶人,亦是婉轉而唱——
“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併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