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111.屠龍之人，終成惡龍
王仕林。
趙玄奇在房間裡來回挪步，心中的情緒五味雜陳，他沒有想到會在此刻聽到這個名字。
上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還是十幾年前。
十多年前，當初趙玄奇來到長安參加進士考覈，那是他第一次來到長安，那是他第一次進入這座繁華的城市。
爲了備考進士，爲了獲取進士功名，他選擇進入青雲書樓，在書樓中博覽羣書，苦學一年。
除了他之外，青雲書樓裡還有王仕林，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結識到了王仕林。
除了王仕林之外，還有另一個名叫歐陽富貴的胖子，趙玄奇甚至給他倆取了一個外號，名叫胖瘦仙童。
三人都是貧寒出身，作爲一起奮鬥過的同窗，一起互相激勵過的好友，有着共同志向的遠大目標，在那段時間裡，彼此的關係深厚到了極點。
這種感情是無比純粹的友情。
所以，哪怕時隔多年，趙玄奇還能記得王仕林的特徵。
王仕林長着一張驢臉，身材又高又瘦，像一根竹竿似的，小小年紀就長了一把年紀，外貌十分顯老。
王仕林的性格也十分良善，十分憎惡貪官污吏，每次提起貪官污吏，便會憎惡得面色通紅，咬牙切齒，恨不得以命相搏，何等的意氣風發，何等的書生意氣，何等的嫉惡如仇。
王仕林啊王仕林。
聽見這個名字的剎那，趙玄奇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曾經那段崢嶸歲月。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聽見這個名字，他鄉遇故人，趙玄奇會開心得三天三夜都難以睡着，爲遇見友人而開心，爲遇見故人而激動，恨不得暢飲三大杯。
然而現在這種時刻，卻是錦衣衛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如果可以的話，真的不想在現在聽見這個名字啊！
趙玄奇閉上眼睛，清楚的知道這代表着什麼。
白刃走上前，緩緩補充道：
“錦衣衛抓捕犯人，北地無數官員落馬，他就是其中的一位高官，因爲罪大惡極，所以必須押到長安審訊行刑……”
說着，他把手中的宗卷遞給趙玄奇，裡面詳細的記載着王仕林這些年所做的惡事。
欺男霸女，巧取豪奪，禍害無數百姓，各種罪大惡極的事情可沒少幹！
趙玄奇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宗捲上的案件，沉默許久。
雖然多年不見，但二人好歹曾經在青雲書樓一同努力學習拼搏過，王仕林算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爲數不多的好友。
難怪錦衣衛他們不敢處理，他們搞不清自己的態度，根本不敢對自己的好友出手。
最終說道：“他在哪，帶我去見見他吧。”
……
在白刃的帶領下。
趙玄奇離開府邸，坐上馬車，朝着詔獄的方向而去，馬車行駛一段時間後，停在守衛森嚴的詔獄面前。
詔獄乃是錦衣衛的特殊牢獄，專門關押朝廷的官員案犯，有着重兵把守，機關重重。
可以說，只要進入了詔獄，想要再出去，那就十分困難，難如登天。
趙玄奇走下馬車，擡頭看着面前這森嚴的大牢，心中很不是滋味。
沒想到要與好友見面，卻是會在這種地方。
“武安君，還請您跟着我走…”
白刃走在前頭，爲趙玄奇開道。
趙玄奇進入牢房之內，二人朝着詔獄內部深處不斷走去。
罪孽越重的人，被安插的牢房也就相對越深，二人深入牢房的內部，很遠很遠。
最終來到一個獨自關押犯人的牢房當中。
這間房子裡只有一個犯人，空間比較狹小，裡面只有簡單的牀鋪，還有一個簡單的書桌，用特製的鐵柵欄門關押着。
犯人帶着腳銬手銬，正坐在牀鋪上，一動不動，他閉着眼睛，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從他的身體狀態來看，錦衣衛還並沒有對他進行折磨懲罰，他看上去精神狀態不錯，渾身上下也比較乾淨。
趙玄奇隔着鐵柵欄門，看着這位友人。
揮了揮手，旁人立刻匆匆擺上一桌豐富的酒宴，雞鴨魚肉，樣樣都有，放在牢房門前。
趙玄奇這才屏退衆人，獨自一人站在這裡。
他也不顧地上的泥土，顧不上髒兮兮的灰塵，隨意的揮袖坐在地上，然後敲了敲面前的桌案。
伴隨着清脆的敲擊聲。
開口說道：“沒想到那麼多年不見，你現在變胖了那麼多，又胖又圓潤，我都差點認不出你。”
牢房內，閉目養神的胖子，緩緩睜開眼睛，他目光掃過來，看向坐在牢房外的趙玄奇。
起初是疑惑，直到認出來趙玄奇之後，胖子臉上的神色瞬間轉變爲震驚，還有一絲……窘迫。
這種表情大概就像是，你犯下了天大的罪過，犯下見不得人的惡事，然後恰好最親的好哥們前來見伱，你有點不敢面對好哥們的窘迫還有羞愧，下意識的想要躲閃。
很明顯的，王仕林並不想見到趙玄奇，或者說他也沒有臉面見趙玄奇。
愣了好一會兒，王仕林才深吸一口氣，緩緩的來到鐵柵欄門前坐下。
距離的近了，趙玄奇才能更好的看清王仕林此刻的面容。
現在的王仕林，再也不是又高又瘦的形象，再也不復以往竹竿似的瘦弱，還有驢臉的那種苦澀。
他變得圓滾滾的，渾身至少180斤往上，不僅臉色變得無比圓潤，面色紅潤，大肚腩直挺挺的挺着，氣色無比豐潤。
趙玄奇指了指面前的酒桌：“這是我爲你送行的，最後一頓就好吃好喝的吃了吧。”
王仕林聞言，並沒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他曾經與趙玄奇相交了許長一段時間，自然知道趙玄奇是什麼樣的人，看見趙玄奇出現的剎那，他就沒有想過趙玄奇會包庇自己。
王仕林臉上自始至終都帶着羞愧，還有那種不敢相見的窘迫。
趙玄奇看着圓滾滾的王仕林，開口指責道：
“你倒是吃得油頭滿面，肥頭大耳，可是你任下的百姓呢？一個個可是民不聊生啊，你肥了你自己，倒是餓瘦了滿地百姓。”
“你犯下太多過錯，還有你那一幫親朋好友，他們可是把你所在的那個縣城禍害得不成樣子，無數人恨不得吃你的肉，把你挫骨揚灰，我實在沒想到你竟然會成爲這樣子的大貪官。”
王仕林沉默自責。
好一番思想鬥爭之後，這才醞釀起足夠的話語。
在死亡之前，面對面前這位知心的好友，他想要把心中壓抑已久的話，全部一鼓腦的傾瀉而出。
最終開口道：
“其實我不想這樣的。”
“當年分開之後，我在地方上爲官，也是一等一的清官，我恨死那些貪官污吏了，恨不得把它們全部處理乾淨。”
“我也的確是這麼做的，遇見一個貪官，有一個算一個，我都會把他們往死裡整，我覺得這種貪污受賄的傢伙，就是國家的蛀蟲，趴在百姓身上吸血，死都算是便宜了他們。”
“還記得那時的我，是多麼的意氣風發，以爲自己的抱負就要施展遠大，能夠以微薄的身體，爲這個昏暗的國家做出一份貢獻，爲那些苦難的黎民百姓做出良好功績。”
王仕林說着，伸出手抓起面前的一個大雞腿，惡狠狠的咬上一口，然後又狠狠的灌進一口酒，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最終惡狠狠道：
“結果跟我想象的不一樣！”
“我把整個縣城的貪官污吏懲戒一空，結果我沒有得到郡城上官的誇獎，反而一降再降，職位不斷降低，就差削去官身成爲普通百姓了，我才知道有一種說法叫做官官相護。” “那些貪官污吏有人幫忙，他們的背後站着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
“假如我再這樣子下去，我不僅不會升官，反而會生死當場，連累我的母親還有親人！”
“爲了保全職位，我只能與他們進行和解爲了得到他們的信任，我也只能進行貪污，選擇加入他們。”
“你知道嗎？”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貪污到底有什麼好，爲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官員前赴後繼？寧願禍害百姓，寧願禍害國家，寧願冒着殺頭的危險，也要貪污。”
“而當我貪污一次之後，我才明白了爲什麼如此。”
“僅僅是一次貪污的金錢，便抵得上我幾年的俸祿啊！”
“我只需要開開口，不用付出什麼辛勤勞作，就會有無數商人願意送錢，送上那些天南地北的珍貴商品。”
“只要我庇護某些人，在某些事情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會有很多人送我數不清的金錢，送我無數的漂亮女子，不斷地恭維我，不斷的誇讚我…”
“就連身旁的同僚也不覺得這樣做不對，覺得我很上道，願意提攜我…”
“我貪污的越多，他們就越重視我。”
“一開始我是不願意貪污的，但是到了後面，真的收不住手啊！”
“我寒窗苦讀數十年，是爲了什麼？是爲了得罪上官，連累整個家庭身死嗎？是爲了一輩子過上清貧寒苦的生活嗎？不！不是的！我不就是想出人頭地讓我愛的所有人過上好日子嗎？寒窗苦讀數十年不就是爲了翻身做人上人嗎？我要大富大貴！否則曾經的苦難豈不是白受了？！所以我再也收不住手了……”
王仕林雙手捂着眼睛，不斷的落下淚水，露出一副悔恨的表情。
一字一句的說道：
“你知道我很窮的。”
“我出身窮苦，我的家人也很窮，我的親朋好友也很窮，我們都快活不下去了。”
“當那所謂的清官當了好幾年，懲治了無數貪官污吏，結果我還依舊過着清貧的日子，別人大魚大肉，我只能清湯寡水。”
“而只要進行一點貪污，我就能過上天天瀟灑的神仙日子，我就能讓所有的親朋好友過上好日子。”
“我只需要貪污一次，就能掙到我以往幾年都掙不到的錢，也能幫助我的親朋好友獲得天大的好處，再也不用擔驚受怕…”
“我以爲只要貪污了一點，及時收手便可以浪子回頭。”
“可惜啊，一點加一點，從起初的小貪，到後面的大貪，從一開始的一人貪污，到後面的一家貪污，從開始的一家貪污，到與所有的上官同僚一同貪污。”
“最終我收不住手了，還派出我的那些親朋好友一同幫我做惡事，幹一些巧取豪奪的事情，與衙門裡的人同流合污…”
“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抽不出手了！”
趙玄奇看着痛苦流涕，瘋狂吃着面前食物的王仕林，始終無法把這人與自己腦海中的那個王仕林相聯繫。
就算現在他表現的再怎麼可憐，再怎麼悔恨，也改變不了他一身罪惡的事實，洗刷不了他滿身的污痕。
如果可憐他，那那些被他欺凌殺死的百姓呢？又有誰去可憐？
趙玄奇看過宗卷。
王仕林做官當初，本來已經把整個縣城的貪官污吏肅清一空，縣城內再也沒有貪官污吏。
可是爲了更高的職位，爲了飛黃騰達，王仕林主動貪污百姓錢財，只是爲了送錢纔給上頭，從而讓他進行升官，從而讓他一家老小過上好日子。
他的確殺死了無數貪官污吏，可是在無數貪官污吏被他殺死之後，他成爲了那個縣城最大的貪官污吏！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趙玄奇的話語恨鐵不成鋼。
清楚的記得十多年前，王仕林是何等的嫉惡如仇，三人僅僅是在大街上遇見一個惡吏欺男霸女，便會悄悄尾隨這個惡吏，套上麻袋給他狠狠來一頓。
趙玄奇記得，當時的自己可是怎麼也攔不住王仕林兩人，他倆死活都要揍一頓那個惡吏，義憤填膺，一起揮斥方遒，開口閉口就是要爲國家社稷還有黎民百姓犧牲一切。
意氣風發，揮斥方遒。
書生意氣，指點江山。
現在再次見面，他沒有成爲當初他所說的那種人，反而已經淪落進入詔獄當中，已經成爲了罪大惡極的貪官污吏，成爲了曾經的他最想要殺死的惡人。
趙玄奇進行斥責道：“你所在的那個縣城，貪官都被你處理乾淨了，所以你成爲了最大的貪官？你還有你的家人成爲最兇殘的惡人？你以前可是最討厭這種人的啊！”
王仕林聽見這話，再也沒有臉面面對趙玄奇，羞愧還有自責充滿內心，他一把撲在桌案上，不斷哭泣。
趙玄奇的話語，就像一根根針，深深地刺入他的身體。
他想起來曾經在青雲書樓的日子，自己在青雲書樓的那些宏大願望，又想起來那個揮斥方遒，意氣風發的自己，現在怎麼可以淪落到如今這種地步呢？怎麼可以變得如此罪惡呢？
尤其是面對趙玄奇這個知心好友，王仕林內心最脆弱的一面爆發出來，無比後悔的趴在桌子上，大聲哭嚎。
假如是其他人，王仕林不可能如此破防，偏偏趙玄奇是他內心最單純時刻的至交，此刻的趙玄奇就像一面鏡子，把他照射得體無完膚……
聲音哭的沙啞，就像是在狂風中不斷甩動的破麻袋，沙啞難聽，刺耳深沉。
“以前沒見過財富，當官之後被財富迷了眼，竟然忘記了年少時候的豪情壯志，我該死啊！”
趙玄奇站起身，沒有再進行多話。
轉身離開，任由背後的哭聲響亮。
他不可能包庇王仕林，整個國家眼看就要上下肅清，如果自己這個起頭人在關鍵時刻手軟，那麼下面的人見此，也會上行下效，到時候就會功虧一潰。
丞相爲什麼會死掉？
丞相周全的能力出衆，而且又十分清貧，能夠爲百姓謀福利，能夠做出許多有用的政策。
然而，他優柔寡斷，在面對與趙玄奇這種相同的問題的時候，他選擇了饒恕好友，選擇了給父老鄉親一個機會，所以他最終走上斷頭臺。
丞相周全的例子就在面前，趙玄奇不可能重蹈丞相的覆轍。
假如王仕林犯下的案子沒有那麼嚴重，僅僅是一些輕罪，趙玄奇不介意饒恕，可是他犯下的案子如此滔天罪孽，根本沒有饒恕的可能。
這可是典型罪犯啊！
他離開牢房，越走越遠，王仕林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再也聽不見。
趙玄奇閉上眼睛，心中十分難受。
人心都是肉長的，畢竟是自己的好友啊。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多少朋友，現在自己要親手送走一個，心中不難受那是假的。
想到王仕林之所以落到如此境地，趙玄奇一時之間想起來一個故事。
很多很多年前，某個國家有一條惡龍，爲非作歹，惡龍喜歡金光閃閃的東西，喜歡金銀珠寶，於是他把這個國家的財富掠奪一空，並且燒殺劫掠，無惡不作。
一個勇士聽說了這件事情，於是在這個國家所有人民的期盼中，毅然決然，獨自踏上討伐惡龍的路程。
歷經已經千辛萬苦之後，勇者以強大的實力，不負衆託的擊殺罪惡深重的惡龍。
惡龍的巢穴，惡龍的屍體倒在地上，血流不止，勇者看着遍地的金銀財寶，眼睛逐漸變得通紅，他的身上逐漸長出鱗片，長出尾巴，他忍不住躺在金錢中發出歡呼，想要把一切據爲己有，最終化作一條新的惡龍。
更加強大，更加恐怖的惡龍！
最終忍不住嘆息了一口氣：
“屠龍的勇士終成惡龍啊！”
趙玄奇把這個惡龍的故事告訴白刃，希望白刃進行宣傳，希望他把這個故事告訴所有的錦衣衛，告訴天下更多的人，警示人們，不能重現這個故事的悲慘結局。
離開牢獄，回到家中，沒過多久，他就收到了白刃傳來的信息。
王仕林死了，被斬首示衆，全家老小，還有那些同樣犯下罪惡的親朋好友，同樣被繩之以法，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該充軍的充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