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與楚映嬋選擇了左邊的道路。
山路並不寬敞,裡面瀰漫着嗆鼻的沙塵,林守溪以袖子捂住口鼻,放緩了呼吸的頻率與血液的流速,他與楚映嬋一同穿越這條能見度很低的山路,警惕地觀察着四周,按常理而言,氣象詭異之處通常有妖魔作祟。
果不其然,行至半路時,林守溪腳步驟停。
山壁相夾的道路間,有梆子聲響起,那是一種木製的打擊樂器,通常會融入戲曲的演奏裡,怎麼……這裡有人在唱戲嗎?
可這哪裡來的戲臺?
兩側的懸崖巍峨高聳,動輒屍骨無存,根本不是唱戲的地方。
林守溪心頭一緊,他雖不知道聲音的來源,卻生出了危險感:
“快走。”
走在前面的楚映嬋點了點頭,加快了腳步。
沒走多久,濁沙毫無徵兆地加重了,道路的盡頭像是有數百個風箱齊齊作業,一時間,狂沙吹襲,像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潮,要將它們掀翻在這條山道里。
真氣的遮蔽作用被削減了,狂風壓得楚映嬋腳步微頓,林守溪一個注意撞上了她,女子腳步微亂,只說了聲‘慢些’,並未責怪。。
“傘,用傘。”林守溪忽然說。
在城中時,他們爲了遮蔽風雪,購置了兩把紙傘,如今恰好能派上作用。
楚映嬋打開了其中一把,真氣通過傘柄注入,灌在裡面,使之在短時間內成爲一把法器。
傘面迎上風,瞬間被壓得彎折,但這個傘的質量比他們預想中好,彎折到一定程度後,精密的傘骨竟然撐住了,它在風中狂顫,處於摧毀的邊緣卻始終沒有被摧毀。
楚映嬋頂着竹傘,護在林守溪身前, 在走出黃沙彌漫的山路時, 上方的石頭滾落, 終於將本就逐漸變形的紙傘砸爛,楚映嬋棄了竹傘,來到了裂谷之外。
山路的盡頭是萬丈深谷, 兩側卻有人爲搭建的棧道,狂風就是從棧道下的深淵裡刮出來的。
此刻走近了, 他們終於聽清了山谷中傳來的, 那低沉卻足以令得大地顫動的吼叫!
林守溪猛然回想起了孽池中發生過的事。
那是黎明時分, 一頭紅瞳巨龍從裂谷中拔出身軀,當時也是一樣的狂風, 一樣威嚴的震吼!
難道說……
龍屍百年來也就出現了幾十頭,林守溪不相信自己這麼倒黴,次次出門都能撞見。
無論相不相信, 林守溪都不敢託大, 面對這種荒外巨怪, 哪怕是修真者, 他們的字典裡也通常只有逃跑,沒有戰鬥。
可不等他們撤身, 裂谷黃沙中的怪物已經出現了。
最先刺透濁沙的,是一對白色的犄角,那是鹿角一般的東西, 卻大得不真實,它就像是黃沙中緩緩升起的巨樹, 兩棵樹之間足足相隔了數十丈遠,可以推測出下面怪物的真身究竟是何等的龐然大物。
楚映嬋養的小白鹿整個鹿身還沒有它犄角的一個分叉來得大。
這對白色犄角令得他們最後的僥倖也破滅了, 師徒兩人二話不說,立刻沿着崖道飛速離去, 崖道雖然狹窄但也並不長,很快,兩人縱躍之間通過了這條山道,更前方,他們竟然聽到了馬嘶聲。
一輛運送貨物的馬車詭異地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裡棧道的寬度根本無法令馬車同行,他們是要去哪裡?
接着,馬車上有人走了下來, 那是一個頭纏汗巾的中年人,他看到了山谷的異動,跌坐在地,顫抖道:“是開山神君, 開山神君活過來了……它是從冰海爬過來的異種,傳說它會劈開各種山脈,挖取龍的屍骨爲食……快逃,若被它盯上,必死無疑。”
這個馬伕似乎生怕他們不知道這怪物的身份,介紹了一通後上了馬,策馬揚鞭,朝着相反的方向逃去。
“開山神君……”楚映嬋輕聲呢喃:“我怎麼沒聽說過?”
“可能是新品種吧。”林守溪說。
身後,那怪物已隱隱突破裂谷,爬到了岸上,只是從他們的角度看過去,依舊只能看到一對鹿一樣的犄角。
它似乎朝着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但林守溪沒有感到慶幸,他想起了先前的聲音,它似乎在昭告着什麼的開始。
這個念頭才一出現,山谷之中,又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這裡是結魂峽,你們是什麼人,擅闖入我的領地竟還不知退去,真是大逆之罪啊……本座要將你們煉爲膿水,收入這淨瓶之中!”
聲音是從山的上頭傳下來的。
“結魂峽?”楚映嬋更覺奇怪。
輿圖上根本沒有這個地名啊,這到底是哪裡,他們究竟是誤入了什麼地方?
荒外多兇險,楚映嬋雖有斬妖除魔之心,但她不願牽扯上林守溪陪她犯險,故也萌生出了退意。
“想走?”
說話之人似是能聽透他們的心聲,“既然闖到了這裡,還驚動了我豢養的寵兒,離不離開可就由不得你們了。”
隨着那聲音發出猖狂的大笑,一團黃沙之氣在前方的山尖上凝結,黃沙變作了一個巨大的鬼面,拖着長長的濁黃死氣,從山頭上滾落下來。
先前逃逸的馬車被黃沙攔斷,頓時人仰馬翻,那個馬伕被黃沙裹着拎了起來,絞入巨大的沙口裡,發出了慘絕人寰的叫聲。
吃過了人,黃沙怪物意猶未盡,它大笑道:“吾乃結魂峽二十五代山主搬山劈嶽神君,坐騎爲一開山獸,掌黃沙之力,道法通天,長生不死,遇見我算你們倒黴,爾等今日休想出這結魂峽!”
“既然長生不死,爲何你是二十五代山主?”林守溪好奇地問。
“黃口小兒,休要多嘴,今日本山主就拿你們剔牙!”山主發出惱羞成怒的大吼。
霎時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只見那凝成鬼面的黃沙化作一道大風,巨蟒般扭動着抽打過來。
沒有退路了,林守溪與楚映嬋齊齊亮劍,一道迎敵。
這黃沙雖然聲勢浩大,但實際的殺傷力卻並不算強悍,只是沙子迷眼,大大地阻礙了他們的視線,使得戰鬥變得艱難了起來。
“你守前面,我守後面。”林守溪說。
“好。”
漫天的黃沙裡,攻擊快如鬼魅,主要集中在前後兩個方向,楚映嬋負責前面,林守溪則攔住後方的攻勢。
黃沙中劍光交錯,他們竟鬥了個難分伯仲。
“這是沙怪,只能利用黃沙密佈之處作戰,我們只守不攻,殺出這片峽谷就好。”林守溪飛快冷靜下來,做出了判斷。
“嗯。”楚映嬋相信他的話。
這番話卻惹惱了怪物,它厲吼道:“什麼沙怪?吾乃搬山劈嶽神君,乃此處山峽之主宰,今日便要了結你們的性命!”
黃沙環繞,宛若湍流,烈風從空而降,撕扯着大地與山嶽,似要將萬物摧毀。
“幫我攔住十息。”楚映嬋忽然說。
林守溪沒有多問,只應了一聲,以巫家的立甲御劍術橫劍生前,阻擋沙怪的進攻。
楚映嬋也全然相信他的能力,她直接盤膝而坐,閉上仙眸,口唸一個‘淨’字,十指翩然變幻間結出了一個複雜手印。
十息之後,楚映嬋厲喝一聲:“斬。”
黑尺瞬間脫手而出,飛入狂沙,閃電般來往,飛回之時竟沾染上了一絲血跡。
黃沙中怪物的嘶叫再次響起,像是受了什麼傷。
道門的神妙術包羅萬象,對於世間奇詭之物有着天然的壓制作用,楚映嬋若道境未損,很有可能一劍將這頭山君斬殺。
沙怪見識了楚映嬋的厲害,也不敢再託大,它的身軀藉着風勢騰起,大吼道:“劈山小君何在,速來助我!”
身後再次響起了巨物落地的腳步聲,後方的山丘上,兩根巨大如木的鹿角再度緩緩升起。
林守溪不去看那怪物,他一把抓住了楚映嬋的手,將有些脫力的她拉起,帶着她穿越前方的沙暴,徑直向着結魂峽的出口衝去。
黃沙怪想要阻攔卻攔之不住,任由他們衝了出去。
但出口之外卻並非是廣闊的天地,而是一處新的裂谷,這一次,裂谷兩側連棧道都沒有了,橫跨在上面的是一座又細又長的土橋。
不待多想,趁着黃沙怪沒有追來,林守溪與楚映嬋立刻躍上長橋,朝着峽谷另一頭奔去。
行至半路,後方又傳來笑聲:
“你們以爲你們可以逃掉麼?天真,真是太天真了,墜下山谷,萬劫不復吧!”黃沙怪發出猖狂的大吼,一隻利爪從沙中探出,按在了橋樑上。
瞬間,長橋土崩瓦解。
林守溪早有準備,不等足下的土橋裂開,他便厲聲道:“跳。”
他們的境界雖無法支撐他們懸空,但縱躍起來遠比凡人更強,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如羚羊般躍起,朝着裂谷的另一頭飛撲而去。
眼看着就要抵達對岸,楚映嬋卻忽地吐出了一口鮮血……先前爲了斬出一劍,她消耗巨大,關鍵時刻內傷彈壓不住,飛快脫力。
林守溪暗道不妙,空中沒有可借力之物,他哪怕再緊要關頭伸長了手臂,卻也只是勉強抓住了裂谷邊緣。
“抓緊我!”林守溪大喝。
他一手扒着裂谷,一手抓着受傷的楚映嬋。
林守溪曾在無數故事裡聽說過這一幕,當時的他嫌棄俗套,如今卻真真切切置身其中了。一般而言,這種情形都是三難抉擇,要麼維持不動,要麼放棄他人,獨自逃生,要麼一起死……
但他們是修真者,無需顧慮這些,林守溪以指牢牢扣住巖壁,深吸了口氣,調動真氣想要挺身而上,也是同時,黃沙怪拍出一道沙箭,飛速地射向了他們。
“小心!”楚映嬋出聲提醒,聲音焦急。
林守溪默不作聲,打算以體魄硬抗,但就在這時,一記風刀落下,將那沙箭絞得粉碎。
“白風怪?你在做什麼?”黃沙怪厲聲質問。
只見林守溪的身前,赫然出現了一道身影,這身影很是乾瘦,有着鷹鉤鼻,披着羽氅,神色陰鶩。
“這裡到我的地盤了,輪不到你來我地盤殺人。”白風怪冷冰冰地說。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林守溪,道:“前面是玉峽,是我的領地,但我的領地裡,不允許道侶同行入內,你若願意捨棄她,我可放過你。”
這是什麼古怪的規矩?
林守溪眉頭一皺,根本不想聽他夾着尖銳的嗓音說話,他深吸口氣,手指發力,拉着楚映嬋騰空而起。
“看來你是想死了。”白風怪伸出了手,冷冷道:“吾乃白雪玉峽之主,統領十座大峰……”
不等他的話說完,林守溪便已拉着白裙女子上來,以指爲劍,點向白風怪,白風怪搖了搖頭,一拳砸向林守溪的胸口。
接着,白風怪臉色變了,對方的體魄遠比他想象中結實,他的一拳竟像是轟在了鋼板上。
白風怪想要攝拳,黑衣少年的長髮忽然散開,一柄黑尺貼着林守溪的面頰刺來,猝不及防地殺向白風怪。
那是楚映嬋的劍。
她已在林守溪身後立穩,助他殺妖。
白風怪撤得飛快,故而這黑尺短了一寸,林守溪握住了她遞來的黑尺,向前一揮,將短的一寸補全了。與此同時,楚映嬋也從林守溪的腰間拔出劍,殺向了白風怪。
攻勢瞬間顛倒,白風怪想逃,卻被林守溪反手抓住了手臂,林守溪猛地一擰,骨裂聲駭然響起。
眼看楚映嬋的劍要來了,白風怪直接棄了雙臂,想斷臂而走,但他依舊沒能逃掉,林守溪重尺如錘,打上他的胸膛。
白風怪發出慘叫,一個趔趄間墜下山崖,
它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便將先前沒念完的介紹補全了:“吾乃白雪玉峽之主,統領十座大峰,號約凌天掌風神君,今日前來,就是爲了誅殺爾等,取你們項上人頭!啊——”
白風怪墜入深崖,再不見一丁點影子。
林守溪與楚映嬋對視了一眼,都感到了一絲莫名其妙。
那黃沙怪立在對岸,望着極遠的深峽發怒,卻是躍不過來,林守溪與他揮了揮手,轉身離去。
“謝謝你。”楚映嬋認真地說。
“沒什麼好謝的,即使我沒有拉着你,以你之能也絕不會真的有事。”林守溪說。
“有沒有事是兩碼事。”楚映嬋話語堅定,“總之……謝謝你了。”
林守溪輕輕嗯了一聲。
“那你……能將手鬆開麼?”楚映嬋說。
林守溪這才發現,他們先前牽着的手始終沒有鬆開。
他說了句抱歉,手掌一鬆,楚映嬋飛快抽回了手,握了握,垂頸不語。
林守溪倒沒有多少心思,他觀察着眼前的玉峽,只見這峽中的石頭確實通體潔白,看上去宛若美玉。少了白風怪以後,前方的路途沒有了阻擋,一片安寧。
即將走出玉峽時,林守溪心中一動,他忽然轉過頭,看向了某處峰間。
“怎麼了?”楚映嬋問。
“好像有人在看着我們。”林守溪說。
楚映嬋也回過頭,澄澈的眼眸四下掃視,後方怪石嶙峋宛若妖魔,唯獨不見人影。
“也許是我多想了。”林守溪搖了搖頭。
過了玉峽是一片山坡雪地。
天漸漸黑了,他們沒有繼續行路,而是在山下搭建了兩個布篷。
前方不知還有什麼妖魔鬼怪在等着他們,但玉峽的妖怪已除,相對比較安全,所以他們打算在這裡休息一夜。
“我覺得有些奇怪。”林守溪說。
“哪裡奇怪?”
兩人隔着布篷說話。
“能操控黃沙,且有這麼一頭巨大怪獸作爲膝下寵物的妖,真的會這麼弱麼?”林守溪問。
他一個玄紫境加上楚映嬋的元赤境,仙人都夠不上,對於從那等妖怪手下死裡逃生,林守溪底氣並不充沛。
“妖怪沒有你想象中那般厲害的。”楚映嬋解釋道:“城牆之外環境惡劣,妖鬼之物生存已然不易,而且大都畸形,龐大者癡愚,纖細者孱弱,它們或有神通,境界卻不會強悍到哪裡去,所以哪怕是在城牆外,還會有一些村鎮得以紮根。”
“這樣麼……”林守溪喃喃道。
“你怎麼總是心不在焉的?”楚映嬋問。
“我想到了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林守溪說。
“什麼故事?”
“有一對師徒一路西行,想要求取珍貴的經書,這一路上,他們遇到了許許多多的妖魔鬼怪,它們面目猙獰,各顯神通,想要將師徒殺害,然則這對師徒堅韌不拔,縱有妖魔覬覦,縱有苦難艱險,他們最終也都將之化險爲夷,得償所願地求得經書,證了正道。”林守溪緩緩地說。
楚映嬋沒有聽過這個故事,如今聽林守溪概述,她輕輕點頭,道:“他們真是意志堅忍。”
“嗯,他們確實意志堅忍,但……能躲過這些苦難靠的並不僅僅是意志。”
“嗯?”
“後來這對師徒知道,原來攔路的妖怪大都是神仙的坐騎,這些關卡也只是神佛預設的,他們在剛剛啓程時,一路跌宕起伏的故事就已分毫不差地寫在了佛的掌心裡。”林守溪說。
“你的意思是……”楚映嬋隱約有些明悟。
就在這時,布篷外響起了滾雪之聲,聲音越來越大,轉眼間已如雷鳴。
林守溪與楚映嬋飛快出了布篷。
只見後方的雪坡上,一個雪球飛了下來,那雪球越滾越大,及至附近時已有勢不可擋之態,林守溪與楚映嬋也只能選擇避讓。
轟——
雪球飛過,然後撞碎在玉峽的石頭上。
楚映嬋的布篷被碾扁了,竹架盡斷,林守溪的則完好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