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父的酒店房間裡,他手撐着膝蓋坐在牀上,隨意指指對面的兩張椅子。
程心與郭宰過去相繼坐下,一聲不哼等着他發話。
郭父微垂着臉,眼盯着地面沉默了半晌,方說第一句話:“我記得好姐的大孫女年紀比宰仔大。”
某年他回鄉下探望郭母,在康順裡街口遇見程心的阿嫲單手抱着她與街坊玩天九。
那時候郭宰尚未出生。
“我比他大三歲。”程心如實說。
“三歲,亦即是你現在28了吧?”郭父擡眼望她,見她點點頭。
郭父雙手抱到胸前,微仰下巴,半眯着視線問:“那你有無計劃過結婚生子?”
程心未出聲,郭宰就搶答:“結什麼婚,我大學都未畢業。”
郭父看他:“你未畢業也25了,哪條法律規定大學生不準結婚?”
郭宰:“那哪條法律規定25了就一定要結婚?”
郭父默了默,中肯地點點頭:“你講得對,那就先不結婚,但孩子總可以先生吧。”
他看向程心說:“你不用上學,隨時隨地都可以生。”
“講什麼笑,未結婚怎可能生孩子。”郭宰又把話頭搶過去。
郭父風輕雲淡的:“有什麼不可能?不要避孕就行了。”
說完他留意到兒子的臉色變了變,他稍作細想,直視兒子問:“怎了?你們一直都有避孕的吧。”
郭宰移開眼:“那當然了。”
郭父看了眼兒子,再拿眼去審度程心。程心的臉色有點不自然,不過目光尚算平靜,沒有可疑的閃爍不定。
郭父託託眼鏡,嘆道:“那就好,那至少證明了無懷孕是避孕所致的。我跟你們講啊,現在環境污染很嚴重,空氣啊水啊全都有毒,很多人莫名其妙就不孕不育。有些人呢等女方大了肚子了才肯娶回家,就怕對方有病生不出孩子……”
“你講這些有什麼意思?”郭宰打斷他。
“我的意思是能生就趕緊生。現在到處都有風聲,傳言香港要限制你們去生孩子……”
郭宰早就聽過郭父這番話了,搶道:“你講過了,我也講過我們不需要去香港生孩子。”
兒子一而再再而三駁嘴,還兩度打斷他的話,郭父惱了,嗓門變大:“那我有無講過你做人不要那麼自私?你認爲不需要,她呢,她需要不需要?!”
郭父手指指向程心。
“程心也不需要!”郭宰說。
“不需要你個頭,你根本不知道生活在香港的好……”
“我知道!”郭宰黑着臉說,“我知道一點都不好。”
郭父愣了愣,跟着黑臉:“你什麼意思?你在香港那幾年,我是虐待你了還是不給你飯吃?”
郭宰沒出聲,雙脣抿成一條線,看着父親的眼神沉黑犀利,臉容繃緊。
如此不滿寫透在臉上,郭父不是瞎的,豈會看不懂。他茫然半瞬,回憶過去,接着“呵呵”兩聲,自嘲:“我明白了,你現在有毛有翼,讀大學做生意,會飛了!就開始算賬我這個阿爸?!”
郭宰下頜緊了緊,還是不出聲。
見兒子不迴應,像是默認,郭父氣笑:“好啊好啊,我終於明白爲什麼人家講生叉燒好過生兒生女!”他發狠地甩了甩手,瞪着兒子兇聲凶氣說:“你擺這副臉色給我看,分明就是怨我!枉我當年頂住這麼大壓力也要把你帶在身邊!枉我給你住的給你穿的給你吃的!枉我想方設法幫你留在香港!到頭來,原來我做的這些在你心裡面連一個屁都不值!”
話說得很用力,用力到喉嚨生痛,郭父不得不停下來歇。
郭宰咬牙盯着旁處,雙拳握得緊實,身體微抖,仍是不出聲。
郭父因此更加氣憤:“你自己問心!我這個阿爸待你如何!跟你阿媽比起來,不知要好多少倍!你不要記錯,當年扔下你不管的不是我!而你呢?好的不學壞的學,不但學你阿媽一聲不哼就偷走,扔下我這個阿爸!現在還來怨我!好像我殺了你全家一樣!你憑什麼?你憑什麼?!”
話到尾處,郭父霍地站了起來衝到郭宰面前。
程心怕倆父子起衝突,立即擋到郭宰面前,勸郭父:“叔叔有話好好講,千萬不要激動。”
“我倆父子吵架關你屁事!滾開!”郭父朝程心怒喝。
郭宰登時跳了起來,將程心拉至自己身後,衝着父親大喝:“你不要鬧我老婆!有種回去鬧你自己老婆!”
“衰仔你這樣同阿爸講話?!”
“你們別吵都別吵!”
“關你屁事!收聲!”
“你收聲纔對!不準鬧我老婆!”
“你個衰仔我叼你老母……”
“你當然叼我老母的!你不叼我老母哪有我!”郭宰一句話狠狠頂回去。
郭父當場瞪直了眼,臉容氣得脹紅扭曲,喉嚨生生哽住說不出話,只能眼睜睜地抖着手怒指兒子。
“郭宰你不要再講了。”程心拉着郭宰,“我們走,改天再談。”
她用力拉郭宰往門口走,郭宰雷打不動,依然發狠地盯着郭父。
郭父緩過勁來,火氣卻更盛了。他彎腰脫鞋,然後一隻皮鞋朝兒子砸過去,並罵道:“衰仔!滾!不孝子!不肖子!滾!”
郭宰歪歪脖子就躲過去了,見郭父彎腰準備脫另一隻,他轉身反手拉着程心離開。
房間門剛關上一半,一隻鞋撞上門板發出“嘭”一聲,並伴有罵聲:“衰仔!”
郭宰頭也不回,牛一樣拉着程心往前走,不分方向。
他步伐又急又大,又衝又蠻,程心被他扣緊手腕,不得不在後面小跑着追。
“你走慢點。”她勸着。
沒反應。
“走慢點!”再勸。
仍沒反應。
“你弄痛我了!”她怒了,喝了聲,他纔回過神,停了下來。
他雙手捧着程心的手腕慌忙地搓揉,上面有一片被他抓出來的紅印。
“對不住對不住,還痛嗎?”他六神無主地哄着。
“肯定痛啊。”程心斂起前一刻的兇惡態度,說出口的抱怨輕輕的,語氣軟軟的,輕軟得郭宰莫名地從胸口深處籲出一口惡氣。
他漸漸平靜了下來。
“走吧。”程心牽着他手調頭。
電梯在身後呢,剛纔他橫衝直撞都走過了。
倆人駕車離開酒店,郭宰說:“我不想回家。”
程心沒有多問,只說:“好。”
這個小地方沒有面朝大海,也沒有背靠深山,倒是有許多河道縱橫交錯,貫通全城。舊時水利條件不好,每逢端午時節總會河水高漲而淹掉半邊城鎮。後來政府沿着河道修建了一座座堤壩,起了及時的作用。再後來水利條件強了些,發大水淹大水的情況減少了,堤壩的職能就從防洪演變成市民休閒放鬆的去處。
不過眼下深夜十一點,莫講話市民,就連路燈也不見個影了。
程心的車停在某支路燈杆下,亮着車頭燈,往遠方照亮了一段蜿蜒的了無人煙的深夜堤壩。
她坐在車內,安靜的視線停留在車外的郭宰身上。郭宰站在車頭前無聲地抽菸,車頭燈將他的身影照在地上,彷彿跟堤壩一樣長。
他已經抽了三根,正在點第四根。
車頭燈忽然一明一滅地晃了晃,他扭頭看過來,見車內的程心朝他勾了勾手指。
他將第四根菸捏滅,回到副駕位上。
程心拿手撫他的側臉,淺笑:“再抽就不靚仔了,看看,臉都灰了。”
郭宰扯了扯脣,笑不出來。
“想回家了嗎?”
郭宰搖頭。
程心的手沿着他的臉頰滑至他頸後,輕柔地幫他做起按摩。
倆人都不說話了,能隱隱約約聽見車外有蛙叫。四周除去車頭燈那一照域,無不漆黑,夜空也濃黑得像不存在一樣,再怎麼睜大眼睛往上看,也看不見什麼。
過了會,郭宰啞聲問:“你覺得我是不是很過分?”
程心緩緩地說:“那你心裡有無舒服一些?”
郭宰眼裡已經不多的光漸漸黯滅下去:“……無。”
程心點點頭,手扶着他的腦袋往自己身上帶。
郭宰側着身體向她倒,腦袋枕到她的肩膀上。程心的手一下下順捋他耳邊硬朗的發,動作很細,無聲地慰撫着他。
又靜了一會,聞郭宰說:“他講得自己很偉大,其實就是想我服侍他和蘭姐下半世。”
“阿媽不上他們的當才一走了之。”
“還講什麼頂住壓力帶我,呸,我纔不信。”
“如果他跟蘭姐有兒女,這個世界上就根本不會有我。”
他斷斷續續地說着,程心一直順捋他的耳發,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郭宰原本癱放在一旁的手伸到她那邊,摟着她的腰問:“我們的孩子不需要去香港生,是不是?”
同樣的問題兩年前他已經問過,爲什麼還要再問?
郭宰聽不見回答,又問了一次,程心才微弱地應了聲“嗯”。
同樣的問題他曾經問過,當時她的回答樂觀明確,不似眼下這般消極,無力。郭宰心裡的弦扯了扯,擡起頭看她。
車廂內幽幽暗暗,但距離近,籍住外面車頭燈逆向的光,他仍能將她看個清楚。
程心低頭看着方向盤出神,側臉的剪影立體柔和,眼裡的眸光細碎模糊。
“怎了?”郭宰輕聲問。
程心笑了笑,“有點困了。”
“是嗎?”
“嗯。”
郭宰卻不說回家,拿手指輕捏程心的下巴,將她的正臉撥向自己,吻過去。
程心微微往後閃縮,他追上去,吮住她的脣。
他身上有濃烈的菸草味,尼古丁像麻藥般一點點侵佔她的意識,漸漸措手不及。
他扣動她的座椅控制,將駕駛位往後退了一截,再爬了過去。
他的手探進時,程心及時握住,驚慌地躲開他的吻說:“不行……今日例假。”
郭宰:“……”
他重新吻上她,捉住她的手去握自己。
程心握到一柱鑄鐵,堅硬滾燙。他邊吻邊喘,額頭冒汗。
“我幫你。”程心啞啞道。
她起身與他換了個位置。郭宰坐着,手顫顫地扶着程心的後腦,指尖陷入她柔軟細長的秀髮裡。
他半眯着眼靠在椅背,T恤領歪至一邊,露出半截鎖骨。
半刻鐘過去,他從喉間發出沉沉的解脫的嘆息,溼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