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元旦剛過,阿爸就與阿媽商量起新屋的事。
阿爸原本的理想是將住了十幾年的舊屋翻新,讓它牢固得足夠讓他和阿媽住一輩子。
可手頭上的錢多了,人的思維觀念就跟着變化。
除了翻新舊屋,一圓過去的心願,他還準備在天后廟那邊買地起屋,全家人搬過去住。
天后廟是本地一所有點歷史的小寺廟,逢初一十五香火鼎盛。
有傳明朝的時候這裡出過一位探花,舊時的有錢人又相對迷信,熱衷於在廟的四周起屋居住,祈求天后娘娘的恩澤惠及隔壁的自己。
一來二去,這廟被衆多居民屋包圍,外地人來巷子穿梭時,拐個彎就忽地撞見一座霧繚煙繞的小寺廟,多半會被嚇一跳。
有人問阿爸,自己就賣北苑的別墅,爲什麼不直接搬去北苑,隨便挑一套住算了。
阿爸笑道:“那些別墅賣出去比給我們自己住要有價值得多了。”
桂江的幾個股東沒有人住北苑的別墅,也沒有人的子女入讀桂江學校,大家默契地將這些能營利的資源留出去,不爭不搶。
另外,桂江與祥平尚未談妥北苑別墅的去留問題,他們自然不會輕易投入個人資金。
再者阿爸不喜歡住外形一模一樣的別墅。
北苑別墅的設計是祥平他們做的,在阿爸眼裡,那簡直醜爆了。
知道阿爸動了心思在天后廟買地起屋,程心提議:“不如去涌口好過。天后廟日日燒香,出入聞着香味,對身體不好啊。”
主要是以後涌口的地價會飆升,而天后廟會成爲舊民區,又因爲有廟,本地居民反對,連重建都難。
阿爸皺眉,對女兒否定自己的心水之選頗爲不滿。
“家裡阿媽也日日燒香,你不也聞了十幾年?現在你是聾了還是盲了?多餘!”
程心:“……”
回到學校,她在電話亭給胡老師打電話,讓他幫忙勸阿爸在涌口買地。
眼光光看着一項必賺的投資不做,她良心會痛。
話筒裡,胡老師呵呵笑:“你確定這話由我來說會更有效果嗎?我只是一個老師,對買地建房的事不懂。”
“你可以說涌口離前小近,方便我兩個妹妹上學。”
“你爲什麼不自己跟他說?”
程心半真半假,“我說過了,他不聽。”
她追加解釋:“我阿爸很尊敬你,你說的話他願意聽。”
不像她,她說的哪怕是宇宙真理,他也很可能不屑一顧。
“你有好的想法,應該當面與他分享。溝通多了,纔會摸到門路。”
胡老師又說:“包括上次建議他起學校,我不過是個傳聲筒。如果他知道這都是你的建議,會對你刮目相看的。”
“不不,胡老師你千萬別出賣我!”程心的語氣很認真:“同樣的想法我跟他提,他聽不進去的。但由你一包裝轉述,他就肯花時間去聆聽去思考甚至行動了。所以在某些重要的事情上,我們先別管溝通不溝通,只管成功不成功。”
當初的建議,細想下來其實是走投無路下的衝動。
後來桂江學校搞得如此成功,帶旺了北苑,大大超出了程心的預料。
她沒敢和胡老師說實話,萬一這個曲線救國的方法失敗了,而阿爸又得知靈感是來自她的話,那慘了。
她向胡老師承諾:“等以後有小事的時候,我再慢慢和他商量,學習和他溝通的方法。事實上前年暑假,我帶兩個妹妹去前鋒幼兒園學游水,他本來不同意的,但最後被我勸服了。你看,我也有跟他溝通的。只是這一次要拜託你再幫個忙。”
胡老師嘆了口氣,從長輩角度提點了幾句。
程心對這位老師向來從善如流,嗯嗯點頭和應。
差不多時,她找了個機會開口:“明白的,胡老師你放心。時間不早了,我要去上晚自習。快到期末考,班主任要求提前去課室呢,嗯嗯,好,拜拜。”
電話掛掉,程心吁了口氣,去飯堂吃飯。
到月底,阿爸同意在涌口買地了,不過也堅持在天后廟買了塊地。
看部署,似乎是兩塊地同時起屋??
頂,真他媽的變有錢了!
知道程家不久的將來要搬走,孖仔相當不捨。
這個週末的冬日午後,趁着天晴氣清陽光充足,一幫街坊孩子聚集到街口嬉戲。
榕樹下,小孖蹲着,拿不知哪來的樹枝挑弄地上的落葉,悶悶不樂:“大番薯,牛肉乾,你們什麼時候會搬走啊?”
大妹:“不知道啊。”
她坐在旁邊的石椅,手捧一個剛出爐的蒸番薯,乍乍呼呼地吃。
番薯並不好吃,不甜不軟,但勝在熱呼呼的,可以暖手。
小妹收到的風聲比二姐多,揚聲道:“阿爸話現在天氣不好,要過完潮溼季節才能動工。算來算去,明年我們應該能在新屋過年的。”
小孖茫然:“啊……那麼快啊。”
小妹:“快?都慢死了!我好想快點搬去新屋住呢。搬去新屋之後,我們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房間,還帶廁所的!而且牆身全部是粉紅色的。”
越說越滿臉期待。
“哇,帶廁所的?是不是像電視劇裡那種,從房間一出來就直接去吃早餐,不用去刷牙洗臉的?”
“對對,在房間的廁所裡已經刷過洗過了。”
“厲害!”小孖望向大孖:“大哥,我們幾時起新屋?我也想要帶廁所的房間,一出客廳就直接吃早餐,不用被阿媽鬧去刷牙洗臉。”
大孖沒回弟弟的話,問小妹:“你們會不會轉學?”
“啊?”小妹啞然。
她只關心什麼時候住新屋,沒關心過要不要轉學。
“二姐,我們要不要轉學?”
大妹正咬了一口番薯,哎呀,燙死了!好燙!
嘴巴變着形狀去搗鼓那口番薯,好不容易涼了些,嚥下去了,才說:“不轉。我們會在前小讀到畢業。”
前小算不上當地最好的小學,最好的小學應屬中心小學。
而中心小學離天后廟不遠。
程心原先擔心過全家搬去天后廟住的話,阿爸就會動幫女兒轉學的念頭。
幸好他沒有。
至於理由,估計離不開胡老師。
胡老師私下對程心說,阿爸叫過他去桂江學校任教,屆時工資待遇都會高許多。可胡老師自覺資質不夠,婉拒了。
阿爸之所以挖胡老師過檔,一是敬重他,二是出於報恩心態。
既然胡老師婉拒了,他本身又是大妹在前小的班主任,那阿爸是不會輕易將二女兒挪走的。
二女兒不動,三女兒就更不動了。
說不定二女兒畢業之後,胡老師會變成三女兒的班主任呢。
“那也沒用啊。”小孖將樹枝掰成兩截,雙手一攤,“去康順裡,走學校前門,去涌口,走學校後門,去天后廟要走側門。我們不能一起吃早餐,上學放學了。”
和掰斷的樹枝一樣,兩截毫無瓜葛了。
大孖不樂意聽弟弟的悲觀預言,道:“還有一年,一年之後再算吧。”
“唉——”小孖聽不見似的,繼續唉聲嘆氣:“你們要搬走,郭宰又要走,我們這裡一下子沒人了,變得空蕩蕩的。”
大妹愕然,“郭宰要走?”
“他下個月去香港過年,你不知道?”
“去過年而已,過完年就會回來的。”
“是啊,但再過幾個月又要去香港定居。”
“哦……”
大妹想起來了,郭宰時常說等九七之後就會搬去香港長住。
不知不覺,已經九七了啊。
她緩緩放下捧着番薯的雙手,喃喃自問:“是不是去了香港就永遠不回來了?”
小孖:“肯定啦!他要在香港生活讀書,哪有時間回來!”
才說完,覺得不對,改口:“逢年過節的時候他應該會返鄉下探我們的。”
本是一句帶着希望的話,說出來後卻徒增大家涼颼颼的感覺。
郭宰是年廿七那天和郭母一起落香港的。
出發的前一天,他特意去找程心。
“你有什麼想要的?我幫你帶回來。”
“沒有想要的。”
“什麼都沒有?零食,飾物,CD,雜誌,洗頭水沐浴露……”
程心正在收拾自己的房間。阿媽下了軍令狀,必須要她在年廿八之前清潔好二樓,然後年廿八那天全程協助清潔一樓。
所以她很忙,也很頭痛。
平生最煩做家務。
“無啊無啊,還洗頭水沐浴露,你當自己是走貨佬?借腳!”
一把地拖懟過來,郭宰急急避開。
“那程願的藥呢?我幫你帶回來。”
“那是德國藥,要預訂的,你來不及帶。”
“哦……”
郭宰悻悻地杵在原地,忽覺自己一無用處。
知道他和阿媽要去香港過年,不少街坊親戚託他們帶貨。
致使郭宰認爲這一趟香港之旅,不僅僅對他和阿媽來講是難得的,對街坊包括程心來說應該也是很重要的。
然而程心什麼都不需要他帶。哪怕一張美少女戰士的貼紙。
這有點打擊。
他可憐兮兮低頭傻站,一動不動妨礙清潔。
程心看不下去,找話:“你什麼時候回來?”
男孩霎時復活,擡頭:“年初五!”
“去玩個盡興吧。什麼海洋公園,山頂纜車,迪士尼樂園,都玩一圈。”
“嗯!已經計劃好了。”
慢着等等,“香港有迪士尼樂園嗎?”
程心一懵,“無咩?那就算咯,我記錯了。”
“無啊,香港只有一個海洋公園,會有海豚表演的。”
“嗯嗯。”
“以後你去香港,我陪你一起去玩?”
“好好,多謝。”
郭宰喜了,笑眯眯道:“我年初五回來,年初六請你去M記吃大餐?”
“你有錢?”
“有,利是錢!”
“那我不吃M記了,吃其它得不得?”
“得啊,你想吃什麼?十九樓?”
“頂!十九樓是大叔大嬸去的,我們年輕人當然要去新潮一點的餐廳。”
郭宰頓時嚴肅起來,“對對,那你想想,想好了告訴我。”
“無問題,你先回家吧。等我拖完地再想。”
“嗯,我走了,年初六見。”
“拜,一路順風。”
郭宰高高興興離開程家,高高興興離開鄉下,坐車去香港了。
誰會料到,他會哭着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