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說了,求求你們,不要再說了……”
鬼冢感覺身邊的一道道人影還在持續拔高,變得越來越高大,持續向她逼近。
可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反抗。
正當人羣將要把小巫女吞沒的瞬間,她聽見了人羣之外,有熟悉的聲音在喊她的名字。
“鬼冢!”
輕盈的靛青色刀芒於眼前橫掃而過,附帶大片的明黃雷弧,呈蜘蛛網狀不規則濺射。
刀鋒所過之處,雷電侵襲。
眼前層層疊疊,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人影,瞬間化作一地的陰暗碎屑。
小巫女沒有馬上反應過來。
只是感覺到自己撞進了某人的懷裡。
那人的身上,有一股讓人安心的味道。
“鬼冢。”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再次響起。
小巫女恍惚了數秒,稍稍清醒。
她的視線終於拉高,看到了巷子兩端擁擠着形態各異的夢男。
鬼冢的腰正被人用單手緊摟着。
她擡頭,看清了身邊那人的側臉。
高挺的鼻子,削薄輕抿的嘴脣,劍一般的眉毛斜斜飛入鬢角落下的幾縷烏髮中,深邃又蘊藏着銳利色彩的黑眸,正在閃閃發光。
小巫女的神情呆滯又遲疑:“神谷?”
但又不自覺用微微顫抖的手緊緊抓住神谷川。
“沒事了,我救你出去。”
神谷川這樣出聲安撫道。
他能感覺到小巫女現在的狀態古怪,貌似異化的夢男出現在戰場之上後,所有受困於夢境中的除靈師都陷入到了異常狀態中。
或許是心中的愧疚感被放大了。
不過這一招,對於本身自我感覺問心無愧的神谷川來說可不管用。
他的右手上,半透明的幽黑色鬼手籠罩而出,鱗片緊密排列展開,上面紅暈籠罩,而掌心和指尖關節上,卻是散發着濃重且暴虐的幽暗黑光。
神谷原本就因瞳孔凝縮而變得銳利的目光,更顯肅殺意味。
他拉着鬼冢的手,朝着小巷的一端徑直砍殺了過去。
在夢境裡給衆人造成極大麻煩的夢男們,進入這片虛實交疊的空間,面前完全體的神谷川都只如土雞瓦狗。
頃刻之間,就在一文字的刀芒和不斷濺射爆鳴的雷光之中,如勁風吹麥稈一般層層倒下,崩壞成一地的陰暗碎片。
衝到巷口,兩人看見了以富禰宜爲首的幾名巨瓊神社除靈師。
這些人原本都是在現實裡待命的。
【雲外鏡】發揮作用的一瞬間,全跟着神谷川過來了。
“富姐,照顧好鬼冢。”
神谷川鬆開小巫女有些冰涼的手。
“交給我們吧。”
富禰宜等人自然是點頭。
既然鬼冢已經沒事,神谷這下可以去對付那個異化了的夢男了。
……
商場前的正面戰場上。
原本困在夢境裡的除靈師們都陷入了異常狀態,無法作戰。
他們內心的愧疚情緒,因爲異化夢男的出現而被無限放大。
每個人眼前看到的景象都出現了異化,各不相同。
只剩下個別人,還有能力在食夢貘的援護中苦苦支撐。
可即便如此,不計其數的夢男還是像潮水一般,涌向除靈師們。
而在廢棄紡織廠降臨到此處的那一瞬間。
局勢迅速翻轉。
最開始,是一隻潔白的,身上捆縛着黑髮的摺紙鳥,不知從何處出現,於衆人頭頂飛旋。
“圍起來,圍起來,
籠中的鳥兒啊,
無時無刻想要出來。”
摺紙鳥飛舞着,發出孩童的稚嫩吟唱聲。
下一刻,大片的紅霧,以紙鳥爲中心朝着實在瀰漫開來。
洶涌濃重的霧氣中,有一道紅黑洋裙屹立着。
足足九個玩偶紅靈,圍繞在那道身影腳邊,拍手嬉笑,又叫又鬧。
嗒、嗒、嗒。
瑪麗拖着造型誇張的巨大砍刀,步態優雅端莊地從紅霧中走出,高跟鞋底每踩一步,身邊血色霧氣就更加洶涌幾分,朝着四面八方肆虐開來,將大片礙事攔路的夢男沖刷倒地。
虛實兩個世界交疊的天空之中。
八條完全由白色骨架構成的骸鯨,鳴叫着上下襬動巨大身軀。
夢幻空靈,詭異瑰麗。
骸骨鯨靈的身上縈繞着藍光,點點閃閃。
一邊發出悠長哀怨的鯨鳴,一邊在虛幻交疊的兩片天空中自由地上下翻動,如同在水裡一樣活動自如。
小小的化鯨手捧螺號,坐在其中一頭骸鯨的身上。
另有一頭骸鯨伴隨在他周圍遊動。
“嗚嗚——”
化鯨吹奏變調的低沉螺號。
【鯨骨·盾】
空中的一頭骸鯨當即下沉,化作骨盾,附着到一名被夢男團團圍住的除靈師身上。
“嗚嗚——”
化鯨的螺號聲又變得激昂起來,小手朝下一指。
【鯨骨·開】
兩頭骸鯨聽從命令,鳴叫着向下俯衝,以破軍之勢,襲向夢男密集處。
轟隆!
骨屑崩裂濺射,其勢千鈞,地面搖晃震顫,不計其數的夢男被兩下鯨襲碾碎成齏粉碎屑。
而兩隻幽藍色澤的鯨靈本體,完成了攻擊後,則是快速上升,返回到化鯨手捧的大海螺中。
……
“噗呼!噗呼!”
食夢貘在夢男羣中左突右衝。
一直以來,小貘在團隊中都是擔任輔助作戰的角色。
這種用一己之力挑大樑的戰鬥,還真是頭一次打。
打到現在已經有些力不從心。
但好在,飼主手下的其他式神同伴們,終於出現在了戰場上。
果然還是和大家待在一起比較安心!
“嗷汪!”
體型巨大,渾身浴火,不斷噴吐腐朽和古老氣息的犬神,撞開碾壓大片夢男,衝到小貘身邊援護。
熊熊業火和猩紅腐敗的氣息,輕易便將夢男們吞沒。
小貘壓力驟減,終於可以緩一口氣。
它跟隨在犬神前輩的身邊,繼續用迷離的紅光拆解開周圍的夢男。
同時控制紅光迴流,將地面上流淌着的大片陰暗碎屑收攏,聚集到嘴邊吞下。
小貘開始進食,囫圇吞嚥。
夢男的味道,說實話已經吃膩了,光是聞到都有點犯惡心。
但是,神谷家現在的家訓是——
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
說白了就是勤儉節約,不要浪費。
身爲神谷家的一員,小貘模仿飼主,有樣學樣,對此身體力行。
……
戰場的中央。
異化夢男知道中了圈套,發了狂地攻擊那些朝他靠攏過來的除靈師。
可戰場上的情況已經兩極反轉。
立在遠處的瞽婆婆將盲杖底部敲擊地面,一隻只猩紅顏色的巨大瞳孔,圍繞在異化夢男身邊緩緩睜開。
被這些瞳孔凝視,夢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原本就破損的身體變得難以控制,僵直在原地。
這時候,神谷川也趕到了主戰場。
般若戴上了妒面具,化作瘦長的鬼影,緊緊跟隨在他的身側。
漫天的白色脂粉四處侵襲,黑色的鬼怪手爪將試圖攔路的夢男小怪輕易碾碎。
再配合神谷川的陰雷陽雷,一路上暢通無阻。
“瑪麗!”
轉眼之前,神谷已經突擊到了異化的夢男身前。
已經能聞到夢男一半腐朽身上的腐臭味。
“在你身前。”
紅霧膨脹翻涌,原本正在肆意收割夢男小怪的瑪麗小姐,順應召喚,出現在神谷的身前。
洋裙搖曳,紅霧似血。
砍刀拖拽着霧氣,如同一道長虹貫出。
刀鋒周圍的空間都因這氣勢非凡的一刀而顯得扭曲,蕩起虛幻的漣漪波紋。
夢境裡的異化夢男具體評級是什麼有些難以判斷,但被拖入這片亦實亦虛的空間中,他的水平也那樣。
反正肯定沒有B級實力就是了。
夢男完全擋不住除靈師們的圍攻,以及神谷一方主力的迅猛攻勢。
裹挾雷霆的一文字刀鋒,從夢男的腋下位置斜劈上去,骨骼崩碎,雷光迸射,一路砍到脖頸處,才堪堪停住。
瑪麗那一刀更是直接將高大的異化夢男攔腰斬開。
叮鈴——叮鈴——
座敷童子因老父親的勝利,恰合時宜興奮搖起鈴鐺。
被瞽婆婆召喚出的數枚紅瞳控制住的夢男,還來不及反應,便利落地化灰消散。
怪談退治!
隨着異化夢男的退場,萬人大夢終於變得不穩定起來,分崩離析。
【雲外鏡】維繫的兩邊世界交疊,也慢慢開始失效。
整場萬人大夢,將在整個日本地區,迸散成大大小小的零散夢境。
而這些零散夢境,就在對策室的處理範圍之內了。
……
東京。
小說家的公寓。
那盞被伊勢原上青行燈鎖定攻擊的【百鬼燈】,燈罩上佈滿了龜裂。
只剩下一點微弱的火光,如同風中殘燭。
這是青行燈摧毀【百鬼燈】的最後關頭,小說家以自身壽命爲引,才續起來的火光。
而在某一個瞬間,這點米粒般大小的火光驟然熄滅。
整盞【百鬼燈】碎裂一地。
小說家呆呆地坐在桌案前,看着損毀的青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響之後,才訥訥自語:“原來那些除靈師這麼厲害啊……亥時交給我的方法,我都用了,現在好像走到頭了。”
是走到頭了。
連小說家自己,因爲獻祭了生命力的緣故,都已經時日無多。
整個人的氣色看起來像是病入膏肓的病人。
她呆坐一會,慢慢起身,換了套衣服,走出門去。
東京,三田病院。
小說家開車來到這裡,換了一套白大褂,走在醫院走廊裡。
“伊勢醫生,今晚是伱值班嗎?”
走廊裡面,一個年輕的小護士看見了她,開口打招呼道。
“不是,我只是過來看看。順便去看看我的母親。”小說家對着護士假笑,搖了搖頭。
“哦。伊勢醫生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最近熬夜太多了。”
“那要好好休息啊。”
“我會的。”
兩人隨便交談幾句,小說家坐着電梯徑直去了住院部的六層病房。
她進了一間單人病房。
病牀上躺着一個白髮的老女人,口鼻上覆蓋着輸氧管罩。
小說家走到病牀邊上坐下來。
牀上的老婦人睜開眼睛看她,眼神裡帶着欣慰,但沒有講話,大概是過於虛弱,開不了口。
這老婦人患的是慢性阻塞性肺病,前段時間病重住了院。
現在的情況也很不樂觀。
“母親,我來看你了。”小說家用敬語稱呼牀上的老人。
她在牀邊坐了一會,忽然從懷裡抽出一張紙來。
“我最近寫了些故事……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反對我做這些,但我現在仍然偷偷在寫。其中有幾個故事,其實是寫給你的。我手上是其中一個,寫得不太好,我也沒給這個故事取名。但我給你讀一下吧,故事是這樣的——”
“有一位母親,她有一個女兒。抱歉,是很平淡的開篇。”
小說家揉着手裡有些發皺的紙,繼續道:
“母女兩個一直一起生活。母親有一個心願,就是希望女兒長大後可以成爲一名醫生,受到母親的影響,女兒從小就喜歡手冢治虫的漫畫《怪醫黑傑克》,並幻想能夠像主人公那樣救死扶傷。”
“但女兒慢慢長大後,開始感到力不從心,國中時候成績逐漸下滑,與醫生的夢想漸行漸遠。而母親看到女兒的成績一日不如一日,怒其不爭,經常責備她‘又笨又傻,不像是我該生出來的孩子’。嗯,那位母親是這樣說的。”
“等到高中臨近畢業,女兒即便成績不如意,卻還是如同母親希望的那樣報考了國立大學醫學系,結果是意料之中的未通過。”
“而母親不願意承認女兒的失敗,她對周圍認識的人謊稱自己的女兒已經考上了醫學系,並要求女兒一起撒謊。”
“充滿謊言的日子讓女兒難以忍受,爲了擺脫母親不合理的束縛,她開始考慮找工作,從這個家裡獨立出去。”
“得知女兒逃離的想法,母親怒不可遏,開始變本加厲地束縛和捆綁女兒。”
“她收掉了女兒的手機,剝奪了所有的自由時間,就連洗澡都規定必須要一起。母親用針扎女兒的指尖,讓她寫血書。‘努力學習,你會通過考試的’,她對女兒這樣說。”
“女兒只能每天在母親的嚴格掌控下持續學習。”
“八年,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八年。爲了母親的夢想,女兒努力了八年,失敗了八年,痛苦了八年。整整……八年。”
“八年的折磨,女兒的精神狀態早已經到達崩潰,她早就已經不正常了。但母親對此好像沒有什麼察覺……學習,一直學習。”
“期間女兒有一次瞞着母親報考了文學系,她考上了。但是,沒有用,母親爲此大發雷霆。說她是逆子,叛徒,騙子,罵了一整夜。”
“第九年,女兒考上了醫學系……嗯,可以順利成爲一名醫生。但她真的很討厭當醫生,真的,醫院裡的味道和氣氛,讓她從心底裡討厭,乾嘔。”
“而在某一天的晚上,那名母親來到女兒的房間裡,爲了慶祝女兒的大學學業終於完成。”
“她推開門,看見坐在桌子前的女兒緩緩回過頭。驚覺那個終於變成她期望中樣子的女兒,居然頂着一張陌生男人的臉,高額頭,粗眉毛,不自然的大嘴……女兒變成了怪物。”
“母親,故事結束了。”
小說家輕輕揉動手裡的紙張。
牀上的老婦人,在聽到故事講到一半的時候,原本虛弱的眼神就變得憤怒起來,用手盡全力拍打病牀。
小說家沒在意她的舉動,自說自話:“我有時候也會想,故事裡的母親到底會不會對女兒感到愧疚呢?會不會呢?”
“母親啊,知道嗎?那麼多那麼多的人,都會因爲自己做的或大或小的事情,而感到愧疚。真的,我已經試過了,見過了。那麼那麼多的人都會的。”
“但唯獨你,你好像不會啊。”
“你躺在這裡,每次閉眼睡着,第二天都可以輕鬆的,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的醒過來。”
“到底爲什麼啊?好幾個故事都是爲你而寫的!到底爲什麼啊!”小說家提高了音量,聲音顫抖,“你對我,對我……真的,一點點,哪怕一點點的愧疚都沒有嗎?明明那麼多人都會的啊!你本身就是怪物嗎?”
“唔……唔……”
牀上的老婦人情緒更加激動,她無法接受,被自己辛苦養大,辛苦培養成才的女兒如此忤逆自己。
而小說家,這時候卻漸漸冷靜下來:“母親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快死了,沒有幾天好活了。還有一個壞消息,你的COPD,症狀在加重。如果我不在的話,就沒人爲你支付醫療費用了。”
“不如這樣子吧,不如這樣,我給你一個痛快。”
“我給你一個痛快……”
小說家夢囈一般喃喃,她站起身,將覆蓋在老婦人口鼻處的呼吸面罩摘下。
身患慢性阻塞性肺病,病重的病人,心肺功能受損,離開供氧是活不下來的。
牀上的老婦人艱難呼吸。
呼吸聲像是殘破的風箱,她的眼睛始終保持着憤怒,直視向女兒。
無法理解。
無法理解費勁心血培養的女兒,爲什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小說家坐在牀邊,看着母親無力掙扎,沒過一會又平靜下來。
她重重鬆了一口氣,起身離開了醫院。
……
小說家渾渾噩噩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去的時候是開車,回來好像是直接坐出租車。
不記得了。
小說家走到臥室凌亂的牀邊,仰頭躺下。
“反正,我也快死了。”
她這樣想着,忽然感覺到如釋重負,連身下的牀墊都好像鬆軟舒適了幾分。
虛弱的身體沒有清醒太久,便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做了一場夢。
夢裡,她來到了母親的病房。
居然又回到了這樣的地方。
她朝着病房裡面走去,昏暗的燈光下,可以看到母親帶着氧氣罩,躺在牀上。
“嗬……嗬……”
小說家聽見了母親艱難的呼吸聲。
和她摘掉母親輸氧管的時候,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她繼續朝前走。
走到病牀邊的時候,牀上的母親騰坐起來。
房間裡燈光昏暗。
小說家看見母親那老邁病弱的身體上,赫然頂着一張熟悉的臉,一張她最近用文字描述過不知道多少遍的臉——
高額頭,粗眉毛,不自然的大嘴高高咧着。
夢男。
那是夢男的臉。
“愧疚者,終將得見夢男。”
病牀上直立坐着的“母親”,死死注視着小說家,像是審判一般,一字一句開口。
這句話,曾寫在小說家筆記本的扉頁。
“愧疚,我嗎?”
是說我嗎?
我在愧疚?
我居然在愧疚?
小說家愣了大概數分鐘,呆呆地站立不動,而後神經質地放聲大笑。
就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她笑得很大聲,很放肆。
從小到大,好像從來沒有像這樣笑得暢快過。
“不行,不行了,太好笑了啊。”
夢裡的小說家捧腹大笑,一直笑到前俯後仰,笑到五官扭曲,笑到眼角都溢出淚來。
這還真是,太好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