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這番話真是給了劉據極大的驚喜。
他的思想已經觸及到了後世經常出現在新聞中的金融戰爭範疇,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兩千多年前的古人已經有了這樣的超前思想……不對!
似乎也沒那麼超前來着。
桑弘羊的偶像好像是春秋時期的管仲,而管仲纔是天朝金融的鼻祖。
管仲最核心的思想就是“以商止戰”,即對內方面發展商品經濟,讓國民富裕而不至於造反。對外方面就是擴大對外貿易,用貿易來制衡戰爭。讓各國發動戰爭的代價大於終止貿易的代價!
爲此管仲發動過許多歷史有名的金融戰爭。
比如服帛降魯樑、買狐皮降代國、衡山之謀、購鹿滅楚、陰裡之謀、菁茅之謀……等等等等。
並且這個“菁茅之謀”劉徹也在歷史上用過。
春秋時期,周天子已經出現了財用不足的困境,齊桓公想利用尊王的機會幫助周天子。
於是管仲獻策,利用周天子祭天、祭地時命令扈從必須攜帶菁茅當作墊子的規定,把產於長江、淮河之間的“菁茅”都封禁起來,使得諸侯只能花重金向周天子求購纔可以參與祭天、祭地儀式,如此周天子財用不足的困境就迎刃而解了。
而在史書中,劉徹封禪大典的時候就如法炮製了這一招,讓那些列候王和參與封禪大典的官員一同承擔了封禪的費用。
劉據有理由懷疑,這一招極有可能就是桑弘羊給劉徹提供的思路。
不過桑弘羊和管仲在理念上明顯還有一個比較大的分歧。
管仲是支持“自由市場經濟”的,曾經堅決反對齊桓公將國家資源由朝廷壟斷經營的想法。
而桑弘羊如今支持的則是“行政導向型市場經濟”,認爲鹽鐵之類關乎民生和戰備的資源,必須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
所以桑弘羊雖將管仲試做偶像,但也絕非只是在效仿與學習,而是在不斷進步,因地制宜的進行着調整……
想着這些,劉據忽然覺得後世的燈塔國很好笑。
區區一個只有兩百多年的歷史、卻強行僞裝成文明的國家,居然妄圖用天朝老祖宗玩剩下的手段,去打壓和擊敗一個擁有上下五千年歷史、僞裝成國家的文明,這是不是多少有那麼點兒戲和天真了?
大概也是因此,在劉據穿越之前。
兩國矛盾和衝突愈演愈烈之際,燈塔國做的那些事情才越來越顯得滑稽、越來越醜態百出,給人一種沐猴而冠的感覺吧?
“殿下也早有與下官相似的想法?”
桑弘羊亦是瞬間來了精神。
雖然劉據總是說自己“不通利事”,但經過鹽鐵官營改革中的短暫接觸,他覺得劉據實在是太過自謙了,這也是他今日登門拜訪的原因。
只不過最初他只是想就“均輸平準法”和“榷酒酤”徵詢一下劉據的意見。
現在說起這件事,劉據居然表現出瞭如此興趣,倘若真能給他提供一些有用的幫助,那絕對稱得上是意外之喜,而且是更大的驚喜。
“利字帶刀,益字帶血,倘若能不用刀不流血就獲取利益,那絕對是天底下最值得做的生意了,如果有可能實現,我大漢又怎能錯過?”
劉據笑着道,
“快說說吧,如今要實現這個目標,究竟面臨什麼問題?”
殿下這番話,陛下此前似乎也曾說過……
桑弘羊心中腹誹的同時,已然坐直了身子,正色說道,
“首先是商路的問題,其實此事陛下已經有心着手在辦了。”
“自博望侯鑿穿西域,得知西域最遠還有安息和羅馬兩國以來,陛下便有意與其建立聯繫,在滇國派駐使者,也是爲了探明前往身毒國的道路,可惜多年過去,一直未有太大的成效。”
博望侯,就是大名鼎鼎的張騫,古絲綢之路的開拓者。
可惜在劉據穿越的前一年,張騫便已經病逝於長安,根本就沒有交流和見面的機會。
不過說起來兩人也算是有些緣分。
張騫被封做“博望侯”,劉據的太子府則叫做“博望苑”。
“博望苑”起名在前,“博望侯”封侯在後,不知道劉徹當初這麼起名和封侯的時候,有沒有其他的想法?
現在仔細想想,劉據覺得可能是有的。
博望取廣博觀望之意,有展望未來的意思。
太子是大漢未來的天子,而西域則是大漢必將踏足的未來……難道這其中含有劉徹對自己與大漢的未來期許,或是將其視作了留給自己的遺產?
“你接着說。”
劉據也聽的很認真,點了點頭道。
商路不是太大的問題,劉徹和現存的那些國家目前還都處於探索地圖的階段,但對於劉據而言,地圖卻已經是全亮狀態,這方面他就是個全圖掛逼。
需要在意的只有商路上的地緣政治問題……
“其次是敵國的問題,目前我大漢雖已完全控制河西走廊,匈奴亦被打去了漠北,但西域諸多小國依舊對匈奴俯首帖耳。”
桑弘羊接着又道,
“以至於我國使團途徑各國時,依舊受到這些小國刁難限制,代表大漢的使團尚且如此,遑論對外貿易的商隊。”
“在這種條件下,莫說是有利可圖,商隊人財兩失亦是常有的事,自是很難展開大規模的對外貿易。”
“嗯……”
劉據再次頷首。
這的確是個問題,他忽然明白劉徹在歷史上不惜一切代價攻打大宛的目的了。
購買大宛的馬匹說不定只是一個藉口,他更想打通的可能是這條商路……這種手段劉徹用的得心應手,許多時候向他國派去使者,本質上送去的都是人形宣戰書。
而且攻下大宛之後,目的似乎也達到了,自此沿途小國紛紛向大漢派來使者歸順,只差一步就可以在被漢軍屠了的輪臺設立西域都護府。
只可惜,隨後李廣利就在與匈奴的戰爭中大敗。
大宛之戰給這些西域小國帶來的震懾土崩瓦解,他們再次活在了匈奴的陰影之下,劉徹心知此時再設立西域都護府無異於白給,纔不得已下了《輪臺詔》。
現在細細想來,這原本應該是一個完整的連環國策。
攻打大宛——震懾小國——設立西域都護府——開啓絲綢之路——對外貿易——金融霸權!
劉徹的“大一統”比想象中的還要宏大。
可惜這個宏大的敘事,卻中斷在了與匈奴的戰爭中,夭折在了設立西域都護府之前。
或許這纔是劉徹畢生最大的遺憾,比求仙不成更大的遺憾,在他想講述的故事中,他本來是要成爲真正實現“江河所致,日月所照,皆爲漢土”的雄主的,卻活成了一個後期傾軋的暴君……
“最後,還有下官看來最爲重要的一點,便是貨幣。”
桑弘羊繼續說道,
“西域諸國以銀爲錢,錢如其王面,王死,輒更錢效王面焉。”
“而我大漢,則以銅爲錢,貨幣難以與西域相通。”
“銅與銀價值不等,銀在我大漢與黃金一樣,仍是稀缺之物,爲王公貴族打製器物禮器之用,難以形成作爲貨幣使用的規模。”
“而西域諸國又認銀不認銅,以至於我國與西域諸國展開貿易,必須使用實際貨物以物易物,這便難以在對外貿易中形成大漢有利、他國失利的形勢。”
“正所謂‘本重幣虛’。”
“對於國家而言,貨幣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穿又不能鑄造兵器,哪怕擁有再多,等到關鍵時刻皆不過是一堆財富的象徵之物,真正賦予貨幣價值的,只有與民生和軍事息息相關的實際貨物。”
“如果我大漢只能以物易物,又或是用大漢的貨物去換取西域的銀錢,這種對外貿易方式或許對貿易中的商人來說有利可圖,但對於我大漢而言,卻是百害而無一利,等同於將利益最大的鑄幣權拱手相讓。”
“對此,我亦想過其他的設想。”
“比如在邊關設立外幣與本幣的兌換衙門,實現我大漢貨幣與外國貨幣的無障礙兌換,但此事依舊有一個問題,因爲銅與銀價值不對等,除非以銅爲劣,以銀爲優,依照一定比例兌換纔可能實現。”
“但這對我大漢而言損害只會更大,將令西域諸國用更少的貨幣,獲得更多的大漢貨物,導致大漢的實際財富大量外流,斷不可取。”
聽到這裡,劉據的眼珠子也轉了起來,細細品味桑弘羊的這番話。
這個時代不存在紙幣,就算髮明瞭紙,製造出了紙幣,那也一樣無法用於對外貿易,強行在國內推動還會像劉徹玩過的白鹿皮一樣,對本國經濟造成更大的傷害。
因此哪怕貨幣兌換,其實也是一種以物易物的形式,大漢的銅錢的確處於劣勢。
可比銀價值更高的黃金,哪怕到了後世亦十分有限,依舊是各國的重要儲備,並且大漢的儲量也不算多,不能作爲貨幣使用,更不能外流。
那就只剩下銀了……
天朝的銀儲量也不算太高,並且主要分佈在嶺南一帶……
等等!
劉據忽然想到一個地方,那裡有一座產量曾高達全球三分之一左右的大銀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