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靈異生活 約定
走下一千零八十級臺階,小麥覺得那一千零八十種煩惱又回到了身上,而且好像比上去的時候還要沉重得多。
邵靖的腳步已經亂了,小麥一路都緊緊地拉着他的手,生怕他哪一步踩空了會從臺階上滾下去。剛纔在佛堂裡,邵靖跟瘋了一樣。長明燈規矩是隻能點一次,可他硬是逼着靈智點了三次,但是每一次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剛點起來,就熄滅了。
這世上就還從來沒有硬逼着把長明燈連點三次的。當時把那年輕的小沙彌嚇得夠嗆。要不是小麥好歹抱住了邵靖不讓他再發瘋,估計沙彌就要叫警察來了。從那一刻起,邵靖的眼光就是散的,看起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要不是小麥領着,恐怕寺院都走不出來,惹得路上的香客紛紛用怪異的目光打量他。
小麥顧不上在意別人的眼光,他現在只是心疼邵靖。靈智和尚嘆息的聲音還在耳邊:"此子雖天賦過人,但生來便帶幾分戾氣,戾氣太過則易近魔。雖在老衲處學禪三年,仍未能磨滅。若不知自律,恐他日入魔招禍,皆不可料啊……”
說到入魔,小麥倒不怎麼在意,畢竟入魔這東西他也就是在小說和遊戲裡看見過,實在沒有什麼真實感,可是要說邵靖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給自己帶來麻煩,卻是大有可能的。別人不知道,他可知道邵靖這個脾氣,就爲了前世的一縷記憶,堅決不學道術,千方百計地尋找沈墨白的轉世,做的都是些在別人眼裡看來匪夷所思的事。這人其實冷情,可是一旦上了心,就絕不肯半途放手。要是他死了,邵靖會幹出什麼事來,還真是難以預料。
回到賓館,小麥把邵靖按到牀上坐下,回身就去把浴缸好好刷了一遍,放了滿滿一缸熱水,準備叫邵靖來洗個澡。結果一回身,邵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他身後了,眼神略帶點茫然地看着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可是比哭還難看。小麥喉嚨裡好像哽了個硬塊,忍了一會才把心酸的感覺壓了下去,伸手給邵靖解衣服:"你洗個澡,洗個澡放鬆一下我們再談。”
邵靖好像沒聽見小麥說什麼,只是擡手就抓住了小麥的手,一把將他帶進懷裡,死死箍住。小麥摟着他脖子,小聲說:"我知道我知道,咱們再想辦法,一定還有辦法的,好不好?"安慰了半天,邵靖的手纔算鬆了一點,小麥掙脫出來,給他把衣服脫了,人塞進浴缸,自己也坐了進去,讓邵靖頭枕在自己肩上,身體完全浸在水裡。
溫熱的水終於讓邵靖慢慢放鬆下來,只是仍然抓着小麥的手不放。小麥被他攥得手指都有點麻木了,輕輕搖了搖:"哎,你快把我手捏斷了。”
邵靖稍微放鬆了一點,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忽然說:"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別管什麼事,你先答應我。”
"那怎麼——"小麥本來想說那怎麼行,可是看邵靖這模樣,話到嘴邊又改了,"行,我答應你。不過你也得答應我,不管幹什麼都不準瞞着我。”
邵靖沉默了,過了一會慢慢地說:"我要移壽。”
"移壽。把我的壽數分你一半!"邵靖的目光刀子似的,似乎想把天花板盯出兩個洞來,"你答應我,不許拒絕!”
這次輪到小麥沉默了。邵靖手上又捏緊了:"你剛纔已經答應過我了!”
小麥仍舊沉默着,過了很久,直到邵靖準備要發飈的時候,小麥才慢慢地說:"邵靖,你想好了?”
"想好了!"邵靖迫不及待地回答,卻被小麥擺擺手打斷了:"不,我是說,你真的想明白了?沒有一份感情是可以保證永遠不變的。我知道你愛我,可是你不能保證會愛我一輩子。現在你願意分壽給我,我知道你是真心真意。可是有沒有那麼一天你會後悔?到了那時候,你讓我怎麼辦?”
邵靖定定地看着小麥,等他說完了才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你說的對,沒有一份感情是可以保證永遠不變的,我只能保證現在愛你,也能保證會努力永遠都愛你,可是能不能做到,我即使保證了也沒有用。不到我死的那一天,不能說愛了你一輩子。"他喘了口氣,覺得很難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要說的話太多,反而不知道該如何出口,感情太洶涌的時候,語言就成了障礙,"總之,我不知道將來如果我後悔會怎麼樣,但我知道現在如果你死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我——到時候,我也不知道我會怎麼樣……”
邵靖說得七顛八倒,文不對題,甚至可以說是言之無物,小麥卻聽明白了,低頭考慮。邵靖屏着氣盯着他,逐漸沒了耐心,正想強迫他同意,小麥已經擡起頭來笑了笑:"好。”
邵靖一時沒反應過來:"嗯?”
小麥摟住他脖子:"我說好。你說的對,你不能保證愛我一輩子,我也不能保證愛你一輩子,但是我們可以努力照着這個目標去做。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你還不一定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我得活着,看着你!”
邵靖一口氣吐出來,幾乎不知道是悲是喜。小麥看他眼神終於有了活氣,放下心來:"水快涼了,出來。”
邵靖從水裡站起來,把光溜溜的小麥也抱起來:"我們明天就回龍虎山,移壽這事,還得讓老爺子幫忙。”
"我覺得他不會同意,而且會把我當害人精攆出來。”
邵靖毫不在意地說:"我會跟他講明白。”
小麥覺得這事不可能講明白,但他現在已經想得很透徹,邵靖的家人怎麼想他,都在他意料之中:"那去試試。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不能跟你爺爺對着幹。否則,我就沒法在你家做人了。還有,這是最後一次,如果不成功,你不許再試了。”
邵靖一頓,冷冷地說:"不會不成功!"說完把小麥**地放到牀上,直接壓了上去抱住他,"讓我抱一會,再去吃飯。”
邵靖這一抱就睡着了,他實在是在佛殿裡受的刺激太深,或者早從很久之前他就耗費了太多的心力,這時候已經精疲力竭。小麥聽着他均勻的呼吸聲,側頭看着他的臉,覺得真是越看越英俊。邵靖在熟睡中也皺着眉頭,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樣。小麥很想親親他,但最終怕弄醒他,只是用手指輕輕虛描一下他的輪廓。
屋子裡安靜而溫暖,兩個人還微微溼潤的皮膚緊貼着,沒有半點縫隙。無數的畫面涌入腦海,小麥想起第一次看見的邵靖,冷漠又不耐煩,說話連個彎也不拐,毫無掩飾的盛氣凌人,十分欠抽;心絞痛發作的邵靖,嘴脣被鮮血染紅,渾身肌肉都像石頭一樣**緊繃;坐在屋子裡吃煮得像豬食的面的邵靖,眼神裡帶着回憶和寂寞……這樣比起來,眼前的邵靖已經變了很多,面部線條柔和了,時常會有些笑意,欠抽的態度總算收斂了些,還會體貼人,最重要的,他終於有機會放下揹負了兩世的重擔……小麥覺得很得意,這都是他的功勞啊。好,張家老爺子,我會分你孫子一半的壽命,可是我也把你孫子改造了很多,咱們扯平了。
邵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微微動了動,眼睛還沒睜開就嘟囔:"小麥——”
小麥湊過去親了他一下:"我在呢,你餓不餓?繼續睡,還是去吃飯?”
邵靖閉着眼睛:"你餓嗎?你要是餓咱們就去吃飯。”
這意思就是說他其實不想吃飯,小麥也就點點頭:"不餓,咱們再睡一會——"話音未落,肚子咕嚕一聲,在安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邵靖噗哧一笑,小麥尷尬地踢他一腳,"笑個屁!”
邵靖順手撈住他的腿:"你朝哪裡踢?"他修長的手指撫摸着小麥腿側,小麥趕緊把腿收回來:"先去吃飯。"愛做的事情,也要先吃飽了肚子纔有力氣做。
邵靖穿個衣服毛病很多,穿好了還要到鏡子前面照照有沒有什麼不端正的地方。小麥打開門,一隻腳門裡一隻腳門外,歪着頭看他:"好啦好啦,照個什麼勁的,又不是去相親!"雖然這麼說,他心裡卻是很高興。邵靖從前衣冠楚楚,襯衫上都不帶有一道褶子的,最近卻有好一陣子不怎麼講究了,小麥嘴上不說,心裡明白,現在看他又恢復了那股勁兒,自然高興。
邵靖不睬,在鏡子前面把自己收拾利索了,順手抓起一條圍巾:"你把這個也戴上。”
小麥不肯戴:"賓館裡這麼熱,你想把我捂出痱子啊。"一邊說一邊拔腳往外走。
走廊裡很安靜,小麥走了沒兩步,就聽見嘩啦一聲,好像有什麼鐵東西拖在地面上的聲音。接着又是一聲,似乎是從走廊盡頭傳過來的,像是有人拖着什麼鐵東西在走。小麥有些疑惑地低頭看看腳下,賓館的地面上鋪着地毯,雖然質量一般,但走起路來肯定是沒有聲音的,即使有東西在拖着,也不可能是這麼清楚的動靜。他腦子裡想法一轉的時候,已經傳來第三聲,聽着好像已經到了走廊拐角,馬上就要轉過來了。
小麥忽然覺得後背有點發涼,剛要轉頭叫邵靖,腿上一緊,低頭一瞧趙寶寶緊緊抱着他腿:"叔叔快進去!"出了陰陽界之後緊接着就跑來五臺山,小麥都沒什麼時間招呼趙寶寶,好在寶寶很乖,不叫他也不自己出來。加上五臺山佛光普照,他是個小鬼也不好出來,所以一直呆在神主裡,現在突然冒出來,小麥不假思索,彎腰抱起他就躥回房間,隨手把門關上。關房門的一剎那,他眼角餘光瞥見一個黑衣人出現在走廊那頭,手裡拖了條黑黝黝的東西,在地面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好像不是拖在地毯上,卻是直接拖在大理石地面上一樣。
邵靖還沒出門呢,小麥就跟被狗攆一樣又躥了回來,嚇了他一跳,趕緊伸手接住人:"怎麼了?寶寶怎麼也出來了?”
"外面有個——"小麥還沒說完,邵靖已經眉頭一皺,擡手打斷了他,"什麼聲音?”
小麥把耳朵貼到門縫上,只聽那金屬拖地的聲音更近了幾步。邵靖臉色冷沉,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你到裡屋去!寶寶也去!是陰差來勾魂,你們兩個都給我離遠點。”
小麥趕緊往後退,但不肯到裡屋去,巴在邵靖後背上:"我剛纔看見一個穿黑衣服的人,手裡還拖了條黑東西。”
"那就是陰差,手裡拿的是鎖魂鏈。"邵靖如臨大敵,"你趕緊進裡屋去!”
"你怕他們是來——"小麥話沒說完,鐵鏈拖地的聲音已經到了房間門口,邵靖渾身肌肉突然繃緊,但那聲音並沒在門口多做停留,很快就走過去了。邵靖這才鬆了口氣,靠在門上,"沒事了。不是衝你來的。”
小麥把趙寶寶放下,從後頭抱着他的肩膀:"你別那麼窮緊張,我這不是還沒到生日嗎?”
邵靖卻不放心:"這裡不能多呆了,還是早點走的好。”
"現在是晚上,你走到哪裡去啊?再說了你都說不是衝我來的,還怕什麼?走,去吃飯。”
邵靖皺着眉頭,可是飯不能不吃,他把門打開一條縫,看看外頭沒動靜,這才拉着小麥下去餐廳。他們在餐廳裡坐了沒一會,就聽外頭一陣亂,幾個賓館的服務員擡着個人就往外跑,後面跟着個女人一路哭着出來,餐廳裡都能聽見哭聲,紛紛議論起來。有好事的逮着服務員打聽,服務員嘆口氣搖搖頭:"是帶着孩子來五臺山拜菩薩的,聽說是孩子得了怪病,醫院治不好就來求菩薩保佑,結果——這還沒上山呢,孩子就昏迷了。看這樣,估計是沒得救了?”
小麥和邵靖對看一眼,只有他們明白這大概就是剛纔陰差來勾的人了。小麥望望那女人,三十多歲,保養得很好,衣服精緻,耳朵上帶着偌大一對鑽石耳釘,手腕上套着翡翠鐲子,只是妝已經哭花了。服務員正去給她叫車,她就守着孩子坐在大廳裡哭。
小麥正看得嘆息,耳邊又聽見鐵鏈拖地的聲音,那黑衣陰差從電梯裡一步步出來,手裡的鐵鏈末端鎖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孩子表情木然,像個小木偶一樣被陰差拉着走。女人看不見,並不知道她的孩子正從她身邊走過,只會抱着那具身體哭。小麥看得心裡難受,正要把目光轉開,忽然大門口衝進來個男人,大冷天跑得滿頭是汗,一進門就看見女人坐在那裡哭,臉色登時變了,一頭撲過去:"長生!長生你怎麼了?爸爸在這呢,長生你醒醒!”
被鎖在鐵鏈上的孩子聽見自己的名字,稍微動了動,但陰差拉了拉鎖鏈,他就又跟着往前走,一步步走出賓館大門,消失在夜色裡。
小麥盯着那跑進來的男人呆住了,那人正是石紀平,他血緣上的父親!也就是半年沒見,石紀平彷彿一下子老了十多歲,兩鬢都見花白了,呆呆蹲在那已經沒有生氣的小身體前面,一臉的絕望。
服務員叫來了車,女人抱着孩子趕緊往車上跑,石紀平也木然地跟了上去,但看他的表情,小麥和邵靖知道,他已經明白了,他的這個兒子終究還是保不住。五臺山雖是佛光普照,但自做的孽,卻總是要自己償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