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隆納公爵夫人的消失不曾在宮廷中引起哪怕一點波瀾,說實話,在這個宮廷中,喜歡她的人不多,厭惡她的人倒不少,除了她是一個外國人,又是馬紮然紅衣主教的親眷之外,還因爲瑪利.曼奇尼那種目中無人的態度——雖然在國王的慫恿與寵愛下,敢於挑釁王后以及貴女們的王室夫人並不在少數,但瑪利還有一個大問題,那就是她一直致力於獲得國王所有的愛,但誰都知道,若是一個君王如此,那麼王國覆滅指日可待——那些大臣和將軍們越是愛戴他們的國王,就越是厭惡她那種愚昧且咄咄逼人的佔有慾。
她將國王看做了什麼?
這可真是一個極具諷刺性的局面,瑪利的情感可能要比王后或是拉瓦利埃爾夫人真摯得多,但宮廷中容忍不下真情實意——確切地說,屬於尋常之人的情意,對於這些人來說簡直就是一劑對法蘭西的毒藥,他們寧願看到一個貪圖虛榮,愛好權勢的女人伴隨在國王身邊,因爲後者所想要的東西國王完全可以賞賜給她,但瑪利所想要的東西,卻是一個國王絕對無法給出的。
所以可以說,瑪利的離去讓很多人都鬆了一口氣,當然,他們同時也在針對拉瓦利埃爾夫人,因爲這位夫人也是一個外國人,還是英國公主亨利埃塔,奧爾良公爵夫人曾經的侍女,她在國王身邊待得太久了,另外,據說國王還承諾給她的孩子一個合法的身份——即是說,在法律上承認這個孩子,雖然他依然沒有繼承權,但他將來至少會有一個公爵的頭銜,還有一處封地,因爲在對荷蘭與佛蘭德爾的戰爭中,這位夫人一直跟隨着國王,他們擔心國王是否對這位夫人交託了真心。
巴黎與凡爾賽暗流涌動,對此路易也有所聽聞——但這也是長久以來的傳統,自從英國國王愛德華三世有了第一個被歷史正式記載的qingfu之後,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特意爲自己的愛人創立了“王室夫人”的職位,讓這個不名譽的頭銜成爲了宮廷重要職務之一(王室夫人和軍官一樣是有俸金的),亨利二世的王室夫人黛安更是作爲議會成員起草了關於稅收與法案的文書,並且與國王一起在官方文件上簽字——所謂的“亨利黛安”正來自於此,據說她甚至被戲稱爲“牀榻首相”。
也許會有人疑惑於這時代的人們爲什麼會熱衷於這種不道德的行爲,但從路易觀察和詢問可知,王室夫人的存在居然也可以說是宮廷內務與政治的需要。
第一:一般而言,國王身邊只有一個王室夫人,這樣就避免瞭如亨利八世時期的亂象——衆所周知,亨利八世固然是個雄主,但他的內宮曾經輪番被博林與霍華德家族的女孩把持……尤其是在亨利八世的凱瑟琳王后前往修道院之後,亨利八世的宮廷簡直成了一座污穢的泥沼,每個侍女都希望能夠成爲國王的愛人,甚至成爲王后,她們輕浮放dang,行爲輕率,不但向國王獻媚,也向任何她們看中的男性搔首弄姿,這樣的風氣甚至蔓延到了凱瑟琳之後的王后身上,安妮.博林作爲第一個因爲通姦而被斬首的王后被人們牢記,而亨利八世也成了諸王之間的笑柄,更不用說,他的第五個王后,霍華德家的女孩,也是因爲luan倫被絞死的。
所以,人們一致認爲,王室夫人代表着秩序與安定,就像是王后若在,所有貴女都要向其低頭屈膝,王室夫人就有着壓制那些不馴之人的義務和權力——雖然並不是每個王室夫人都能做好,但王室夫人的存在,確實讓女孩們有了一個目標,而不是漫無目的地彼此撕咬。
第二:就如之說過的,這個時代的諸國,雖然都在彼此聯姻和結盟,但君王的承諾從來就是不可信的,不必說如英國與法國這樣的世代仇敵,就連奧地利的利奧波德一世,即便與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都是哈布斯堡一系,但與路易密謀瓜分佛蘭德爾的時候,利奧波德一世也沒考慮過卡洛斯二世——國王的枕邊人隨時都可能成爲國家的敵人,這點就很令人尷尬了,路易的祖母如此,母親如此,現在的王后也是如此,直至今天,安妮王太后還會被人暗中稱爲“那個外國女人。”
因此理所當然的,大臣和子民們也不願意他們的國王被一個外國女人迷惑,即便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他們樂於看到國王與王后之間感情淡漠,彼此疏遠,甚至鼓勵王室夫人凌駕於王后之上。
第三就是出自於人們的私心了,衆所周知,若是一位夫人得以成爲“王室夫人”,那麼不但她自己能夠享有俸金,國王的慷慨饋贈,買賣官職或是聖職的權利,也能夠讓她的兄弟,父親與姐妹一同雞犬升天,她的推薦人也會得到無比豐厚的回報——職位、錢和土地,或是國王的注目與寵信。
路易曾經向王太后抱怨過大臣們對這種事情的過於熱衷,但也只是抱怨而已,或者說,在選擇拉瓦利埃爾夫人的時候,他已經開了一個讓他們驚駭莫名的大玩笑,所以已經不那麼生氣了——“但我暫時真的不需要一個王室夫人了。”路易說。
“我覺得您還是別讓您的大臣們擔憂吧。”菲利普說,一邊示意身邊的侍從爲他取肉,“他們只會懷疑您生了病。”
“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路易說:“是不是我給他們的工作太少或是太簡單了呢,若不然他們怎麼會以爲要同時面對他們,”路易揮了揮手,一邊的侍從以爲國王需要服侍,連忙走了過來——在公開場合,國王行事,即便是用餐也是有程序和禮儀規範的,但在私下裡,國王和弟弟一起用餐,氣氛就要散漫多了,所以國王只是搖搖頭,表示並沒有什麼需要。侍從退下後,路易才繼續說:“面對一百多個臣子的我,還有時間去應對一個陌生的女人嗎?”
奧爾良公爵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應對!?陛下,您怎麼會這麼認爲,王室夫人是爲了安撫您的身心而存在的,爲什麼需要應對?您愛做什麼都可以。”
“我大概沒法這麼做。”
“所以您也不是那麼十全十美,”奧爾良公爵說,現在也只是他敢對國王這麼說了:“在感情上,您總是過於猶疑不決,而您也看到了,那些可敬的女士們都是一羣得寸進尺的怪物。”
路易做了一個手勢,示意菲利普不要繼續說下去了:“您和我都有妻子和女兒,您難道覺得我的伊麗莎白,還有您的女兒也是如此嗎?”
“雖然我愛我的女兒,但我還是得說,您沒有看到她糾纏着我的那個勁兒,”菲利普說,“我就連離開我的房間都要躡手躡腳的,不然您就得好幾天都看不到我——”他豎起叉子,懷念地說道:“當那個甜蜜蜜的小魔鬼靠在您的膝蓋上,將兩隻雲朵般的小手放在您的胸口,一個勁兒地叫着‘爸爸’,咕噥個不停的時候,您除了屈服之外還能怎麼樣呢?”
他這麼說,就連國王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真是再對也不過了,菲利普,再對也不過了。”
奧爾良公爵停頓了一會,他的王兄已經有好幾天沒有露出歡顏了,因爲那個可惡的女巫,也因爲加約拉島的叛亂——還有傷透了心的科隆納公爵,“好吧,”公爵又巧妙地說道:“鑑於我們都是凡人,無法擺脫內心的軟弱,我會去說服他們,您需要時間……”
“在拉瓦利埃爾夫人生產之後。”
“在拉瓦利埃爾夫人生產之後,”奧爾良公爵說:“您已經決定,如果她能夠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孩,就承認他並且給他一處封地嗎?”
“我是這樣承諾她的,”路易說:“願上帝保佑我們。”
“願上帝保佑您,陛下,”奧爾良公爵說:“那麼您介意我將這個消息散佈出去嗎?總有人擔心您過於寵愛拉瓦利埃爾夫人——但如果這是最後的安慰,他們就不會介意了。”
“完全可以,這也是我和她談過的事情。”
“萬幸她的脾氣並不像瑪利。”奧爾良公爵直言不諱地說,他小時候還和瑪利打過架,從那時候他就覺得瑪利.曼奇尼缺乏對王權的敬畏之心,所以他從來就不看好瑪利與兄長之間的感情。相對的,拉瓦利埃爾夫人雖然有時候也過於天真,而且偏於懦弱,但她至少還知道應當對國王的旨意俯首帖耳。
“我們就不要再提起她了。”路易和緩地說:“對了,菲利普,還有一件事情你要幫我去做。”
“請吩咐,陛下。”
“我最近大概沒時間照看科隆納公爵,我希望你能到狩獵行宮去陪着他,直到我能略微脫身出來。”
“當然,”奧爾良公爵露出了幾分憐憫之色,“他是個好孩子。”
——————
誰也沒能想到,國王竟然一直忙碌到了盛夏來臨,六月的最後一天,拉瓦利埃爾夫人在萬森城堡的一個套間裡分娩——與王后分娩時的萬衆矚目不同,這裡偏僻,危險,人跡罕至,套間外只有國王、奧爾良公爵,維薩里與以拉略,拉瓦利埃爾夫人所在的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道門通往外面的小廳,也就是說,她沒有逃走的機會,幫助她生產是她的女性族人——她們是否能夠幸運的走出這裡,而不是直接被關入監牢,也要看波希米亞女巫們有沒有對拉瓦利埃爾說謊。
女性狼人在分娩上要遠勝於人類女性,他們只等了兩三個小時,拉瓦利埃爾夫人就順利生下了一個男孩——她一邊感覺這孩子脫離自己的身體,一邊緊張地等待着最後的宣判,她最先聽到的是一聲響亮的嬰啼!
“她成功了!”以拉略低聲道,因爲如果是狼人,生下來的第一聲只會是可悲的嗚咽,因爲狼人的長吻是無法如人類那樣大聲哭泣的。
路易也知道這一點,他向後跌去,跌入椅子裡,奧爾良公爵的手和他緊緊地握着,這時候公爵才感覺到國王的手正逐漸暖和起來,之前它們都是涼冰冰的。
而後他們看着一個滿臉欣喜的侍女抱着一個襁褓走了出來,路易伸手接過,奧爾良公爵急切地掀開了襁褓,一個健康而正常的人類男性嬰兒出現在衆人眼前,所有的人至此才徹底的放下了心——雖然之後維薩里,還有以拉略還要測試他身體裡有多少血脈已然屬於狼人,還有他身上是否依然具備狼人的隱形特徵——這些測試都有意避過國王的眼睛,因爲有些測試實在有些可怖。
但這些對孩子是沒有太大傷害的,回到國王身邊的時候,他只是氣惱地哭紅了面頰,小拳頭和小腳都從散落的襁褓裡跑了出來,路易握住它們,看向維薩里和以拉略,“我可以宣佈了嗎?諸位?”
“可以了。”以拉略說:“他身體裡有狼人的血,但已經非常稀薄了,他無法變成巨狼,也無法露出獠牙或是爪子,”這位大審判長神情奇異地說道:“即便他想回到狼人的羣落裡,也會被驅逐出去的,他身上屬於人類的成分太多了。”
國王看向維薩里,維薩里也點了點頭。
國王神色柔和地看向這個新生兒,“那麼,”他宣佈道:“讓我們迎接哈勒布爾公爵!”
房間裡終於得以歡騰一片,以奧爾良公爵爲首,他們都在呼喊着,哈勒布爾公爵駕到!
房間裡的拉瓦利埃爾夫人也仰頭倒在了枕頭上,沒人知道之前的幾分鐘她有多麼煎熬,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國王會不會改變主意。但現在,國王已經給了這個初生的孩子一個封號——哈勒布爾公爵,這個封號也許會令人感到迷惑,但拉瓦利埃爾夫人知道,那是位於布魯塞爾南部的一座森林,那時候國王和她曾和她一起去欣賞過那裡的藍鈴花——每到春季,那座巨大的森林裡到處盛開着如同精靈一般的藍紫色花朵,猶如幻夢——哈勒布爾公爵,意味着這個孩子已經被他的父親冊封到了佛蘭德爾,就如他的;兩個兄長那樣,他會在他父親的庇護下長大,之後則爲他的父親鎮守領地。
國王兌現了他的承諾,她終於得到了回報,雖然這份回報也同時代表着即將到來的分離。
拉瓦利埃爾夫人的眼淚浸透了她美麗的栗色長髮,也許在這個世上,不會再有誰的眼淚,同時蘊含着這樣深刻的悲傷和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