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子小路易會感到懊喪與擔憂,路易和其他人倒不會如此——在小路易身邊也有修士和巫師,他們可以保證王王太子絕對的人身安全,潛入的克里米亞韃靼人也不是很多,在這個時代,要完全地分割出戰場與後方幾乎不可能,一個指揮官要面對的事情多入繁星——像是層出不窮的拖沓、叛逃與背棄,從來就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何況他們現在甚至不是在法蘭西的土地上作戰。
有了盧瓦斯侯爵的解釋,王太子才驚訝不已地知曉,隨着聯軍的軍隊來到卡姆尼可,從卡姆尼可擴散出去的半個斯洛文尼亞首先遭受的是一場來自於君主國神聖羅馬帝國與其盟友的劫難——依照傳統與協議,利奧波德一世要爲前來援助他的軍馬提供很大一部分供給,單單一個奧地利公國根本不可能承擔得起——那麼斯洛文尼亞作爲哈布斯堡的附庸與僕從,就要承擔起這份沉重的責任了。
卡姆尼可是一座大城,但這裡還有多少原先的居民?還有維利卡普拉尼高地上的牧民,他們在這裡放牧,數以千萬計的牛羊現在都已經被密密麻麻的士兵取代,他們都不是自願離開自己的帳篷和房屋的,很多人更是雙手空空,滿心絕望——盧瓦斯侯爵在路易十四的提點下,也只能保證法蘭西人不會如同匪徒那樣搶走牧民們的牛羊,或是居民們的財物,他們的妻子與兒女也能得以保全,但無論是路易十四還是盧瓦斯都無法插手到西班牙人,奧地利人或是神聖羅馬帝國其他諸侯們的軍隊裡去。
而就如我曾描述過的,僱傭兵除了僱主給付的薪餉之外,最主要的收穫還有兩處,一處就是戰場與戰場附近的城市與村莊裡的平民所有的資產,另外一處就是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遺產”。哈布斯堡因爲還未完全取得斯洛文尼亞,所以在面對斯洛文尼亞的領主時,還戴着那副和氣的假面具,但那些平凡的民衆對他們,就和咩咩叫的羊羔差不多,他們不會考慮這些僱傭兵會對卡姆尼可造成多麼大的損失,哪怕這些被驅趕,被掠奪的市民與牧民全都死了,只要這座城市依然存在,那麼仍舊會有人不斷地遷移進來,繁衍生息的,他們,還有這裡的領主與貴族,甚至是富有的商人,都不會受到什麼嚴重的損失。
但對於卡姆尼可的居民,還有高地上的牧民來說,他們遭受的就是滅頂之災——想象一下吧,在一個寧靜溫暖的夜晚,孩童期待着樹林裡的漿果,丈夫估算着麥田裡的收成或是新生的小羊,妻子惦記着新作的奶酪,年輕的男女思念着自己的愛人……老人則跪在聖像或是十字架前,低聲祈禱……他們也許聽說了異教徒的大軍已逼近薩瓦河,戰爭迫在眉睫,但就像是每個懷抱着一點僥倖心理的人那樣,因爲生活窮苦,經不起顛沛流離帶來的折磨,他們留了下來。
然後他們就被趕走了。
如果他們有幸遇到的是法蘭西人,那麼他們還能獲得一點補償,但如果是別人……高地上的牧民要比卡姆尼可的市民更野蠻和兇狠一些,他們在被驅逐與掠奪後就立刻決定投向奧斯曼土耳其人也沒什麼可奇怪的——被他們帶進來的韃靼人也只有一百多人,所以纔沒有引起駐軍的注意。
意識到除了法蘭西人之外,真正的軍隊或許並不如自己所以爲的那樣公正磊落之後,王太子難得地陷入了沉默,等他略微從這樣的驚駭中掙脫出來之後,路易又讓他去和盧瓦斯侯爵的下屬一起登記死傷的士兵,皮埃爾先生的冷酷讓王太子身邊的法國人沒有受到太多折損,但還是有人死了或是受傷,當皮埃爾說出三死十一傷的數字時,聽起來一點也不驚人,但等他一個個地點出他們的名字之後,模糊的形象立刻在王太子的意識中清晰了起來,他的眼睛裡不由得盈滿了淚水,“真的嗎?安託萬、巴雷和加布裡埃爾……”他哽咽了一下:“他們……”
“很遺憾,”皮埃爾說:“殿下,但他們爲您而死,這是一件榮耀而又值得尊敬的事兒。”
王太子悲傷地搖了搖頭,他和他的父親路易十四一樣,很清楚死亡從來就沒有什麼榮耀的……路易一直以來就是儘可能地減少士兵與軍官們的傷亡,但只要是戰爭,死亡就不可避免——王太子想起在離開凡爾賽的時候,他的父王正在命令勒沃設計一座大教堂,據說要將所有爲他,爲波旁家族,爲法蘭西戰死的英雄們的名字銘刻在教堂的牆壁上,讓每個後人都能瞭解到他們的英勇事蹟。
說起來有件事情現在的人可能不太相信,在太陽王決定在大劇院裡立起劇作家的雕像時,巴黎的人們認爲這是一樁值得讚頌的美事,但等到國王有意爲普通的士兵,軍官建起一座大教堂的時候,人們卻開始議論紛紛,完全不明白國王爲什麼要這麼做——之前也有被國王寵信的元帥和將軍被允許在王宮的牆壁上懸掛畫像,或是在指定的大教堂裡下葬,但那些出身寒微的士兵?就連一向萬事不過心的拉里維埃爾紅衣主教也曾就此事探聽過王太子的意思……
王太子也是直到現在,才意識到父親的用意,他記得那三個人,安託萬是個風流種子,是一個男爵的次子,比王太子見過的任何一個貴女都要擅長打扮;巴雷是個皮膚黝黑的馬賽人,他原本應該在海軍艦隊上服役,但因爲他的父親攀上了盧瓦斯侯爵的關係,纔會來到他身邊;加布裡埃爾……他的年紀並不比王太子大多少,生性靦腆,但很擅長照顧馬匹……
一個修士爲三個人做了臨終聖事,他們肩並肩地躺在兩張桌子拼起來的牀榻上,王太子第一眼就看到了加布裡埃爾,那個年輕的火槍手,從露在牀單外的身體來看,他沒有受到太多傷害,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面容蒼白,嘴脣青紫,脖子上繫着絲巾,來遮擋喉嚨上的口子,據說他的馬不幸在後撤的時候跌倒了,他從馬上摔下來,一時間沒能拉出壓在馬身下的腳,一個韃靼人撲過來,乾脆利落地割開了他的脖子——巴雷的身體就要比他多出更多傷口,致命傷是在胸口開出的一個窟窿,比起加布裡埃爾的蒼白臉色,他黝黑的皮膚讓王太子想起那些因爲洗滌與晾曬多次而褪色的絲綢,皺巴巴的,泛着灰色——安託萬的臉上覆蓋着他最喜歡的那頂帽子,上面的鴕鳥毛被染成了鮮豔的紅色,已經摺斷了,垂落在帽子的邊緣,王太子上前一步,想要揭開帽子的時候,修士阻止了他:“別,殿下,”他說:“他的臉被踩爛了。”
王太子默然地收回手,他知道修士在說什麼,真實的戰鬥與他想象中,與劇作家,畫家描述的完全不同,人們就像是野獸那樣兇狠地撕咬在一起,他們固然沒有利齒獠牙,卻有刀劍和火槍——還有釘了鐵掌的馬蹄,一旦在混戰中落馬,沒人會看到你。
“要去看看那些受傷的士兵嗎?”皮埃爾問。
“他們怎麼樣?”
“感謝天主,”皮埃爾說:“有兩個人要截斷胳膊,三個人要砍掉腳,但他們都能活下去。”他含糊地說,在國王陛下還未大膽地將巫師引入軍隊之前,這五個人也非死不可,但現在就算是少了兩隻手,兩隻腳,他們也能回到巴黎或是凡爾賽——爲國王戰鬥負傷的人,無論他出身如何,都可以在巴黎盆地獲得一處小小的封地,與一筆可觀的年金,保證他和他的家庭可以富足無憂地過完餘生,他的孩子可以獲得入學與參軍的資格,若是想要進入教會或是踏上仕途,他們也會受到格外的優待。
所以在法蘭西人的軍隊裡,即便是在傷兵營地或是宿舍裡,也不會一片死氣沉沉,王太子走進房間的時候,那幾個不幸的人因爲巫師的麻醉藥物還在沉睡,他們將會度過一段辛苦的日子,但他們總會平靜下來的——至於另外幾個受傷的人,他們只是骨折或是皮肉傷,所以王太子賁臨的時候,他們居然正圍坐在一起打着紙牌,牌桌上攤放着一些亮晶晶的小東西,王太子故意挪開視線,給他們時間七手八腳地將桌上的錢幣掃進口袋。
與這些活躍的火槍手們不同的是那些波蘭韃靼人,安沃被單獨安排在一個房間裡,他很走運,雖然被馬蹄踩斷了好幾根肋骨,內臟也受了傷,但這些傷勢對巫師來說,並不算什麼大事——這場戰鬥,就算是路易也不知道應不應該責怪這個少年人,他有意想要在王太子面前展示自己的機敏與武力,卻沒想到一個小小的試探,竟然會引來如此之多的敵人。
在看到王太子的時候,他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後從牀榻上跳下來,跪在他面前,用額頭去碰王太子的腳,小路易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別這樣,安沃,”他說:“我不怪你。”
“那麼說您還要我。”安沃難過地說。
“我還要你,但你以後不能這樣莽撞了。”王太子說,韃靼人首領確實提過他還有好幾個兒子,只是他們現在都在外面打仗——像是這樣的人,無論是路易還是路德維希一世,都不會讓他們來服侍王太子——一來,這種做法是種浪費,說真的,誰也沒想到第一場戰鬥竟然會發生在發法蘭西的王太子身上;二來,比起安沃,那些年長的韃靼人首領之子,只會更加狡猾與多變,在王太子的心性還未成熟之前,他身邊還是不要有這樣的陌生人伴隨。
王太子的回答讓安沃露出了一些驚喜之色,但也只是一些,梅朵是他的同母妹妹,和他感情深厚,即便對韃靼人來說,女兒的價值遠不如兒子,梅朵的死亡依然會讓他們感到傷心。
這時候,一陣悲慟的嚎哭聲從遠處傳來,“那是誰?”王太子問。
“那些高地牧民。”皮埃爾面不改色地說。
“他們要被處死嗎?”
“不僅僅是處死,我們現在在斯洛文尼亞,”皮埃爾說:“要按照這裡的傳統與法律行事。”
是的,在巴黎與凡爾賽,各種酷刑依然存在,尤其是針對那些敢於傷害與刺殺國王,王室成員的人,但最殘酷的那些,像是鋸刑、鼠刑與鐵處女等,基本已經被取消了,但刺客們依然會被砍掉手,或是被鉗子夾斷手指,然後才砍頭或是絞死——這些人在對王太子展開襲擊的時候,就註定了難逃一死,但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死亡方式與那些牧民的死亡方式是不同的。
那些韃靼人是被馬匹活生生撕裂的——在這之前,拜伏在路易十四的韃靼人首領還特意切開了他們的四肢關節,不然馬匹很難真的將人類的肢體扯斷——與法蘭西仁慈的五匹馬(脖子,四肢)不同,因爲女兒和侄兒的死亡而悲痛的韃靼人首領只用了四匹馬,等到那些克里米亞韃靼人落在地上,他就把他們立在削尖的木杆上——也就是艾哈邁德對那些基督徒做過的那種事兒。
這是因爲克里米亞韃靼人是強壯的騎兵,至於那些牧民,他們被鞭子抽打着,哭泣着剝樹皮,削木杆,爲自己準備刑具,一看到身邊那些血肉模糊的軀體,他們怎麼能夠忍耐得住自己的悲慟?
這些木杆會如同弗拉德三世對那些奧斯曼土耳其人所做的那樣,從法蘭西人的駐軍地一直延伸到國王的城堡,組成一條血腥的道路,不是路易十四或是他麾下的將軍樂於看到這樣的景象,他們如果不那麼做,反而要被那些韃靼人或是斯洛文尼亞人看輕,那些高地牧民也不會感激,只會覺得法蘭西人軟弱可欺——說起來,這些牧民將克里米亞韃靼人藏在距離法蘭西駐軍最近的林地裡,是不是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呢?
不管他們是怎麼想的,等到這兩百多人被一個不剩地穿在了木杆上,整個卡姆尼可城都變的安靜了許多,就連那些時有時無的小衝突都突然不見了——之前法蘭西人受到的挑釁可不少,那些慣於胡作非爲的僱傭兵可不會因爲法蘭西人的寬容慷慨感到羞愧,他們只覺得這些法蘭西人真是又蠢又懦弱,有些人甚至在傳說,法國人之前得到的勝利不是因爲他們勇武無畏,只是因爲他們的武器足夠新式,彈藥也十分充沛的緣故。
現在他們知道了,法蘭西人絕對不會介意把你當做一隻待烤的羊來處理,還要你自己來處理那根用來貫穿自己的刑具——雖然整個過程中,他們也必然是客客氣氣,溫和可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