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形巴黎和凡爾賽的人們可以說是司空見慣了,但對於聖西蒙公爵和他的同黨來說卻異常意外和苦澀,受到擁戴甚至被神化的國王並不在少數,譬如曾經的聖路易。但像是路易十四這樣,被民衆們視作聖人,視作主宰,又視作庇護者,甚至視作可親可敬的長者(雖然國王今年也不過四十歲)的情況,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
被民衆畏懼的君王不在少數,或者說,要做到這點並不困難,只要有足夠的絞刑架和斬首臺就行了,但要讓民衆敬畏,這就很不容易了——路易十四似乎對自己抱有很大的信心,他的近衛軍從不驅趕那些追趕御駕的民衆,如果有人馬車陷入了泥地裡,馬兒或是騾子折斷了腿,還會有士兵哈哈大笑着跑過去幫忙,如果有人大聲祈求,國王或是公爵也會聽聽他們的願望,吩咐官員處理或是給點賞賜了事。
具體應該怎樣描述聖西蒙公爵也很難說——不過隨着國王的車隊距離聖日耳曼昂萊越來越遠,他也越來越沉默,他的“朋友”們也鮮少聚會和在一起急切地討論,他們愈發沉默,在車隊距離敦刻爾克還有五十里的時候,聖西蒙公爵看到他們中的一個伯爵走到國王面前,向他鞠躬的時候,竟然不那麼意外。
只是他仍然無法下決心交出手裡的最後一點力量,這原本是他想和國王交換權力與地位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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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十四將聖西蒙公爵的躊躇不決都看在眼裡,聖西蒙公爵是路易十三的一個錯誤,他並不諱言——聖西蒙公爵當時的地位與身份大概就和他麾下的沃邦、柯爾貝爾甚至富凱差不多,路易十三壞就壞在既沒有堅持住對聖西蒙公爵的信任,又沒有毅然決然地處理掉他,取回自己賦予他的權力——就像路易十四對富凱那樣。
不過路易十三是路易十四的父親,他當然不會去責備自己的父親,對聖西蒙公爵以及如他一樣心懷僥倖的人,他可以如朱庇特那樣揮舞雷霆權杖ꓹ 將他們一網打盡,但如果是在二十年前ꓹ 他是會這樣做的,但在二十年後,在他根基穩固ꓹ 國庫充盈,擁護者衆多的情況下ꓹ 他卻沒必要就此大做文章。所以,無論是旺多姆公爵ꓹ 還是奧爾良公爵ꓹ 看到的都是一個平靜而悠哉的國王,他的小鳥不斷地送來各處的消息,而他就像是欣賞莫里哀先生的新戲那樣時而對着它們發笑,時而對着它們搖頭。
越來越多的“被追隨者”送到了大巡遊的隊伍裡,就連一個在狩獵時“不幸”摔斷了腿的侯爵先生也是如此,他與聖西蒙公爵四目相對的時候,不免苦笑連連ꓹ 他們都是堅守領地,絕不接受國王賄賂或是引誘的守舊派人物ꓹ 但他們實在應該想到ꓹ 他們的陛下從來就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好人兒。
還有一些固執的老人ꓹ 不是被國王“邀請”來的——雖然他們也是不得不如此——因爲他們的兒孫都已經成了國王的人質。當然ꓹ 這些年輕人都是自願的,在父親或是祖父的壓制下ꓹ 他們或許無法離開領地ꓹ 到國王的軍隊ꓹ 或是巴黎,又或是凡爾賽去ꓹ 但國王就駐蹕在他們的城堡(封臣有義務爲國王提供最好的住處),或是距離他們不遠的行宮裡時,誰能遏制住他們歡快的雙腳?他們不看一眼威嚴又可親的國王陛下,不看一眼俊美灑脫的奧爾良公爵,不看一眼嬌媚動人的蒙特斯潘夫人,不參加一次通宵達旦的宮廷宴會與舞會,怎麼能甘心?
無論是年輕的男士,還是年輕的女士,他們是聽不進長輩的勸導與教訓的,與頑固的老人相比,他們並不看重打他們有記憶起就一成不變的領地與城堡,國王並沒有剝奪他們的爵位與財產,恰恰相反,他還給了他們很多機會——衆所周知,年輕人的天性就是衝動、好奇與傲慢,而且有讓.巴爾以及約瑟夫.波旁這樣的同輩人在前,他們又怎麼會認爲自己會就此碌碌一生,雙手空空?
這些年輕人的投效當然得到了國王的讚許與恩准,自己的繼承人都已經成了路易十四的囊中之物,老人又能怎樣?若是他們依然抱持着原先的想法與做法,首先要吃虧受屈的就是他們的孩子,如果國王更無恥一些,沒有了繼承人的他們就算是保住了領地與權力,又能把它們交給誰呢?
路易摸了摸耳朵、
“怎麼啦?哥哥?”奧爾良公爵注意到了,藉着酒杯的遮擋,側身問了一句。
“有點發熱。”路易說:“我聽人們說,如果你總是被人唸叨,耳朵就會發熱。”奧爾良公爵聽了就不由得發笑:“我沒聽說過這種說法,”他說:“當唸叨您的人肯定不少,”他看向人羣:“這裡愛您的人和恨您的人只怕要打個平手。”
“事情總要被解決的。”路易捻起一枚漿果,卻沒有立刻把它放在嘴裡:“對波旁的國王來說,現在正是最好的時候。如果讓小路易來做,我不太敢保證他能夠做好。”他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奧爾良公爵也沒有發出聲音,他知道兄長對王太子小路易是有些失望的,但他和許多大臣都認爲,王太子小路易不是第二個太陽王纔是好事……他們簡直不敢想象如果有兩個路易十四——一個年富力量,大權在握;一個青春正好,野心勃勃……
當然,奧爾良公爵可以保證,最後的勝利者必然還是自己的兄長,但這種爭鬥不但會傷害到法國,甚至會波及整個歐羅巴——這簡直就像是兩頭巨龍在相互廝殺。
小路易不像他的父親,路易十四會失望,更多人只會覺得這是上帝賜福法蘭西。
“不過我相信,”奧爾良公爵爲自己的兄長斟了一杯酒:“等到大巡遊的隊伍到了敦刻爾克,會有很多人改變想法。”
“希望如此。”路易十四說:“我更希望與真正的敵人作戰,而不是無益的內耗。”
“他們會明白您的苦心的。”奧爾良公爵說。畢竟這次出面說服他們的會是一個不可抗禦的龐然大物。
因爲此番駐蹕的只是一座小城,所以國王開宴的地方被移動到了庭院——而不是通常的大廳,這座城堡的大廳容納不下那麼多人,事實上這座庭院也很殘舊,但在夜晚的時候,被火把與蠟燭照耀着的樹木與繁花也勝過了綢緞與金箔,或是說,不足的地方也有大臣與貴婦的珠光寶氣充填,但在人羣中,最耀眼的反而不是國王或是奧爾良公爵,而是蒙特斯潘夫人。
奧爾良公爵曾經疑惑過國王如何會選擇這麼一位王室夫人,要說,蒙特斯潘夫人固然美貌,但一見她公爵就知道她不會是國王喜歡的類型,看看先前的瑪利.曼奇尼,她勝在感情真摯,又與國王結識在年少時候;後來的拉瓦利艾爾夫人,她更多地是引起了國王的憐惜之情,但蒙特斯潘夫人呢?她實在是弄錯了一件事情——她只看到國王如同對待一個將領或是大臣那樣地對待他的王室夫人,卻未能真正地瞭解路易十四的本質。不,應該說,她終究不是莫特瑪爾公爵的女兒,而她的另一個父親也不是一個擅長陰謀的老練政客,以至於她無法把握那根最重要的“界線”。
奧爾良公爵聽着蒙特斯潘夫人發出的大笑聲,在心中說道,這位夫人最糟糕的地方就是將自己賣得太便宜了,不是他懷疑瑪利.曼奇尼或是拉瓦利艾爾夫人的感情——這麼說吧,換了任何一個宮廷中的貴女,如果能夠得到國王的青眼相待,她絕不會傻乎乎地要求什麼物質或是榮譽上的賞賜——國王的恩寵纔是最珍貴的,有了國王的恩寵,要什麼沒有?
像是蒙特斯潘夫人……她自以爲要比旁人聰明,從國王這裡得到了王室夫人的職位,收受賄賂的權力和享受人們追逐逢迎的機會,但國王看待她和看待瑪利,又或是拉瓦利艾爾夫人是完全不同的……
國王沒有爲她準備後路。
不過奧爾良公爵知道的女士中有不少這種思想古怪偏激到令人無法溝通的人,他的妻子奧爾良公爵夫人亨利埃塔也是其中一個。她本來握着一手好牌——就算是經常受欺負,但她和路易,菲利普是一起長大的一點不假;因爲她曾差點成了路易的妻子,最後卻陰差陽錯地成了他的弟媳,又因爲奧爾良公爵菲利普過於風流,路易十四對她始終抱有一點歉意;後來在對荷蘭的戰爭中,亨利埃塔秘密返回倫敦,成功地促成了英國與法國的聯盟,又挑撥了查理二世與約克公爵的關係,這點功不可沒,路易十四也對菲利普說過,他應該好好對待他的妻子。
但奧爾良公爵還是難以接受亨利埃塔的一些想法,也無法理解……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她從嬰兒起就一直過着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的生活,她似乎總是被籠罩在一層看不見的陰鬱與悲傷之中,這種情緒在她與奧爾良公爵締結婚約之後也從未消失過,甚至影響到了他們的女兒大郡主,還有他們的兒子,近來更是變本加厲——也許是因爲大郡主不再相信她——畢竟她曾經打算犧牲大郡主,兩次。也有可能是因爲奧爾良公爵堅持要將他們的兒子亞里克斯送到王太后那裡接受照顧和教育……奧爾良公爵夫人認爲這是一種懲罰與折磨,但這只是因爲亞里克斯的年紀太小,無法參與大巡遊,所以暫時由留守凡爾賽的王太后照顧罷了。結果就是奧爾良公爵夫人在巡遊行程中一直鬱鬱寡歡,到了這裡還病倒了。
奧爾良公爵還和她解釋過,他和路易雖然有點生氣她對大郡主的不看重,但他們也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她完全無需因此憂心忡忡,大郡主也許會有一些心結,但母女之間,又有什麼樣無法消解的仇怨呢?讓時間來緩和大郡主的情緒吧,也許回到凡爾賽她們就能和好如初了。
但結果只有一個——徒勞無功。奧爾良公爵夫人不是不相信他們的話,也懷抱着對女兒的歉疚與嚮往,但她緊繃的情緒就像是鋼琴的琴絃,自始至終無法鬆開,她的愁慮就像是海面上翻滾的泡沫,這邊消失那邊又出現了,奧爾良公爵無可奈何,只希望環境的改變能夠讓她的病況轉好。
她和蒙特斯潘夫人最相似的就在這裡,她們認定了什麼就是什麼,一點也不會聽取別人的意見,或是擡起頭來看看周圍的真實情況——奧爾良公爵看到蒙特斯潘夫人正提着寬大的裙襬,在一羣人的簇擁下,神采奕奕地向着國王這裡走來,她打扮的就像是個森林中的寧芙(女妖),有着一種咄咄逼人的美貌,“和我跳舞吧,陛下。”她熱切地喊道,一邊伸出雪白的手臂。
“我待會兒要見幾個重要的人。”路易說,隨手將自己的金盃遞給她:“你在這裡好好玩。”
如果是瑪利.曼奇尼或是拉瓦利艾爾夫人,奧爾良公爵想,路易至少會和她們跳一曲再走。
蒙特斯潘夫人的眼中掠過一絲旁人難以揣測的複雜神情,“陛下……”
“去玩吧,”路易說:“明早你會看到梳妝檯上有一份禮物,你會喜歡的。”說完他向弟弟點了點頭,起身離開,奧爾良公爵忍住沒有向蒙特斯潘夫人投去憐憫的一瞥,但這不正是她想要的嗎?
“我去見見讓.巴爾和他得叔叔。”在走廊上的時候,路易說道:“你呢?”
“我想先去看看亨利埃塔。”奧爾良公爵說:“希望她的病已經好了,儀式上如果她不出現,人們難保會議論紛紛……”
“別勉強她。”路易說:“雖然……”他搖搖頭:“等回到凡爾賽宮我們再另外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