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年後的人們還在緬懷這位通達果斷,性格剛強的美貌公主,但在1679年,這座在十三世紀建成的城堡中,法蘭西的大郡主對漢堡,對這座建築,以及這裡的人來說,不算是個好客人,同樣地,大郡主對這個冷漠的地方也毫無好感。
腓特烈的父親與薩克森選侯同爲七大(八大)選侯,腓特烈在這裡卻要比一個法蘭西郡主更安全,也要更爲自如,如果不是有他在,這支車隊可能還要在城外過夜——他從廚房端來了酒,麪包和鹽,拒絕了侍從,親自推開了門。
這座宅邸屬於中世紀時期的建築,也就是說,注重安全性勝於舒適性,正方形的城牆與四角的箭樓冷冷地俯瞰着中央的住宅,房間的石牆雖然用胡桃木板與橡木板予以遮蓋裝飾,卻還是有一股遮掩不住的陰冷氣息從黑色的木材後滲透出來。
大郡主在侍女的簇擁下早已換下了原先的裝束,腓特烈看到了甚至覺得有些遺憾,因爲爲了縮減路上的時間,也爲了混淆刺客的耳目,大郡主在離開法蘭西境內後就換上了火槍手的服飾,也就是男裝。
在現在,女性們身着長褲襯衫根本不會引起人們的質疑,但在這個時代,在一些比較荒僻的地方,女性穿褲子還會被斥責爲“女巫行徑”,像是曾經的聖女貞德就被人控訴說身着男人的衣褲,雖然貞德辯解說是爲了避免遭到凌辱而不得已爲之……但從這我們就能看到,身着男裝對女性,尤其是如大郡主這樣的貴女,是相當不體面甚至邪惡的。
但有路易十四的寬容,大郡主,大公主都曾穿過男裝,主要是長褲,爲了能夠跨騎馬匹,而不是如其他貴女那樣優雅的斜坐在馬鞍上,那種姿態優雅動人,富有情調,但馬匹一快跑起來就會把乘坐者摔下來並且折斷她的腿或是脖子。
但要說,腓特烈怎麼會願意爲這樁婚事心甘情願地低下頭來呢,畢竟如他這樣的年輕人,又是一國的王太子,必然也是有着幾分驕傲的。
他不單爲了政治,也爲了自己的愛情折腰吶。
腓特烈又從來就是那種心胸豁達,還有一點冒險精神的人,看到大郡主改裝假扮成一個火槍手,像是一個男人那樣地插着短槍,跨騎馬匹,將插着羽毛的寬檐帽壓低的時候,不但不生氣,還不由得拍手稱讚,聲稱自己又一次傾倒在了大郡主的魅力之下。
所以當他走進房間,卻看到大郡主已經換下了火槍手寬大的短斗篷,換上了同樣寬鬆卻精緻的長袍時,還覺得有些遺憾。
大郡主一看到腓特烈手捧着銀盤,銀盤上擺着酒、麪包和鹽就不禁微微一笑:“哎呀,”她說:“是主人來招待客人了麼?”
腓特烈也笑了,他見多了宮廷中的貴女,也曾疑惑過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如何會將女兒與侄女當做王子一般教育,但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就算是一樁政治婚姻,妻子與丈夫是否能夠心意相通,實在是比有多少嫁妝重要得多了——雖然大部分人還是看重後者。
不諱言,腓特烈不是那種會在婚姻之外保持清白自重的人,他和所有的年輕先生一樣,有着一些不可避免的風流韻事,但無論是名姝還是貴女,他之前結識的女性,除了大郡主,大概沒人能在他託着銀盤進來的時候給出這樣正確而又有趣的反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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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特烈送來的麪包和鹽事實上是一個特殊古老的儀式。
這個儀式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時期,在古希臘,所有的陌生人都被視作處於宙斯的保護之下,並且享有不受傷害與威脅的賓客權,這個權利後來也被羅馬人繼承了下來,就像是變成了朱比特的宙斯,如果要解除這種關係和權利,甚至要通過十分正式與公開的儀式。
在古羅馬四分五裂後,這種儀式有過一段空白時期,但因爲中世紀時期的人們過得十分艱難,窮苦,又因爲前者而變得十分粗俗野蠻,由此延伸出數之不盡的仇恨與罪孽——像是主人劫掠過往的商人或是朝聖者,又或是反過來,朝聖的旅人或是借宿的騎士洗劫了修道院或是城堡,也有藉着比武大會或是舉行婚禮,喪事等等屠戮仇敵的……這種事兒一再而而在三,弄得個個人心惶惶,幾乎要過不下去了。
於是就有教士,也有還未離開表世界的巫師重新提起了賓客權。
一個陌生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如果與當地的主人沒有衝突,沒有仇怨的話,主人就應該拿出食物來招待他,他也應當接受食物,這個儀式代表着雙方都同意了不與對方爲敵,從陌生人來到這裡到他離開,他們都應該和和氣氣的,不動刀劍。
這樣的儀式舉行的多了,食物作爲一樣重要的憑證,最後就簡化成了麪包和鹽,畢竟無論那座城堡裡,麪包和鹽肯定會有。
按理說,大郡主的車隊在來到漢堡的時候,漢堡的市長應率領着官員與貴人前來迎接,奉上面包和鹽,以示歡迎與尊敬。
但有之前的幾座城市在,就算是腓特烈也沒對漢堡抱有多少期望,他慶幸霍亨索倫的一個旁支正在漢堡,這位先生雖然不能大張旗鼓地迎接法蘭西的大郡主,但要設法爲他們籌備一處落腳的行宮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沒有歡迎儀式,沒有面包和鹽也沒關係,他儘可以爲自己將來的妻子準備一份。
在進來房間之前,腓特烈還在擔憂大郡主是否能夠懂得她的意思,當然,他多慮了,大郡主也是跟着路易十四走過好幾個城市的,她當然很清楚——漢堡人的無禮行爲無疑是在爲薩克森選侯的立場作保證,她的伯父,法國國王也說過,在大戰隨時可能來臨的時候,她這一路上,冷遇可能是最和善的態度了。
不過腓特烈願意這麼做,比起什麼價格昂貴的珠寶都要更加體貼溫柔,大郡主從銀盤裡取了麪包,捏起一撮細鹽往上一撒,放到口中慢慢地咬了下去。
麪包倒是十分新鮮,鹽也足夠細膩——“法國鹽。”她說。
“蓋朗德鹽。”腓特烈說,這種產自於布列塔尼蓋朗德的鹽是一種海鹽,細膩,乾淨,還帶着一種奇妙的紫羅蘭香,凡爾賽宮廷中經常用這種鹽,大郡主的行李裡帶了一些聊以藉慰思鄉之情,但腓特烈不會私自動用她的東西,那麼:“這裡也有蓋朗德鹽?”大郡主問道,這裡距離布列塔尼或是凡爾賽可有段路程了。
“巴黎和凡爾賽有着太多令人追逐的東西了。”腓特烈說,他也拿了一片切開的麪包,撒了鹽吃起來,他沒說,但大郡主也能猜到,腓特烈肯定在想,也不怪有那麼多人對法國國王路易十四滿懷嫉恨——法蘭西擁有太多好東西了……而且看起來它還會繼續豐饒強大很多年……它就像是一頭強壯的獅子,統治着一片廣闊的領地,隨心所欲地狩獵着所有在片領地上生存的動物,並且不容他人染指,就算是教會……
相比起來,西班牙的腓力四世就是一隻掉光了牙齒的老虎,卡洛斯二世就是一個畸形的小狗,神聖羅馬帝國的利奧波德一世也只是羣狼中較爲年輕有野心的一隻罷。不,等等,他這樣說是不是將自己的父親還有自己也囊括在內了,這可不太好。
腓特烈的古怪神色引起了大郡主以及侍女的注意,“您是累了麼?”大郡主問道。
“是有點。”腓特烈說,“好吧,我要向我的貴客致歉,我想我要先回我的房間去了。”他站起來鞠了一躬。
“客人要感謝您的招待,並且期望在將來有所回報。”大郡主溫和地說:“但現在您確實應該回去休息了。”一路心驚膽戰,奔波不休,就算腓特烈年輕強健,也是面色蒼白,腳步虛浮,他堅持爲她帶來麪包和鹽,這份寬慰已經足夠了。
腓特烈帶來的也不止是麪包和鹽,因爲他們尚未完婚,像是珠寶之類的禮物是不合禮儀的,但他用來承裝麪包和鹽的銀盤顯而易見的是一件如同藝術品般的器皿,托盤中央的浮雕正是愛與美之神與她的兒子,線條深刻細密,銀盤周圍鑲嵌着十二顆手指大的珍珠,侍女們涌上來輪番傳看,只有伊娃絲毫不感興趣,只慢慢地走到大郡主身邊。
“你竟然沒一點好奇心麼?”大郡主回身看着鏡子,微笑着說。
“說句真心話,如果一定要說是不是看到過,我還真看到過。”不但看過,還摸過呢,她的男性長輩與同輩幾乎都在私掠船上幹活,叔叔還是一個銷贓的“黑商”,比這更漂亮的銀盤,甚至金盤她都看過,摸過和用過——她的“丈夫”實在是太着急了,如果他能耐心點,或是更尊重她一點,在乎她一點,他的陰謀或許還真有成功的可能。
現在麼……
伊娃將那顆被海風、烏鴉、蛆蟲與陽光掏空的頭顱拋到腦後,慢悠悠地爲大郡主梳理着垂到膝蓋以下的長髮,這座府邸與其他同時期的建築一樣是沒有上下水的,個人清潔只能靠麪粉和少量的清水。不過整個路程中,不說他們落足的地方有沒有跟上巴黎與凡爾賽的設備,層出不窮的“意外”也讓他們不得不暫時放棄原有的習慣。
這幾天他們能夠享有短暫的平靜還要感謝腓特烈,他是普魯士的王太子與選侯之子,一部分反對者因爲看到他在車隊裡才變得束手束腳起來,畢竟如今的普魯士國王只有這麼一個兒子與繼承人,如果腓特烈被捲入事故,法蘭西國王可真要多個不可動搖的盟友了。
薩克森選侯也不願看到他們在自己的領地上出事。
“等她們都睡下了,”伊娃在大郡主的耳邊說:“我來給您上藥。”
大郡主有點臉紅,她學過跨騎,但還沒有這樣長途跋涉過,伊娃倒沒這問題,她一向大膽,在得到國王的許可下,她經常在裙子下穿着長褲騎馬……一個大郡主的侍女也確實更自由與不引人注目一些。
“不知道父親那裡怎麼樣了,還有陛下他們。”大郡主低聲說。
“您的父親應該已經到紅土城了,”伊娃說:“至於陛下,讓.巴爾說他們可能要先和英國人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