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代親王夫人走出房間,在走廊上遇見了隆格維爾公爵夫人,兩個女人在昏暗的光線中對視——她們曾經是兩見兩相厭惡的仇敵,黎塞留主教當權的時候,還是昂吉安公爵的孔代親王有着戀慕的女性,就連隆格維爾公爵夫人也視對方爲未來的弟妹,克萊拉.科萊芒斯的突然插入雖然並非她的本意,但從實質上來說可謂對整個孔代家族的羞辱,隆格維爾公爵夫人不幸的婚姻又讓她對克萊拉除了厭惡之外還有着深刻的嫉妒之情,孔代親王對自己的妻子冷漠刻薄,隆格維爾公爵夫人不但不設法勸解,甚至在一旁推波助瀾,火上澆油。
但此時兩位尊貴的女性卻有着相同的目的,也許孔代親王也會感到驚訝,她們沒有如往常那樣用視線與口舌廝殺,而是移開目光,平靜地錯身而過,親王夫人已經種下了種子,隆格維爾公爵夫人要設法讓它蓬勃成長。
在這個房間裡發生的事情暫時無人知曉,但有心人還是能夠推測出其中一二,王太后安妮吩咐侍從們將蒙龐西埃女公爵軟禁起來之後,就又和馬紮然主教先生會談了整整一個下午。
“你是說他們想要拘捕孔代親王。”路易說。
“是的。”瑪利.曼奇尼說,“還有孔蒂親王與隆格維爾公爵。”她擔心地看着路易,因爲國王的神情怎麼也算不上好看。
“他們有說過拘捕了親王之後要怎麼做嗎?”路易問。
瑪利蹙眉,搖了搖頭,但她馬上說:“我再去聽聽?”
“不了。”路易說:“我現在……就算知道了……也沒什麼用。”難道他還能去給孔代親王示警,叫他趕快逃走嗎?他敢發誓,只要孔代親王一離開巴黎,就會立刻舉起反王室的旗幟。
瑪利和許多女孩那樣,對政治不敏感,但她能夠明顯地感覺到國王情緒低落:“我還能幫您做些別的嗎?”她試探地問。
“沒什麼了,”接下來只有等待了:“如果你一定要做些什麼的話,”路易說:“可以整理一下你的小包,還有重要的行李。”
“爲什麼?您想離開巴黎嗎?”
“我不想,”國王苦笑着說:“但很顯然,這不是我能夠決定的事情。”他看着自己的手,第一次覺得時間過的是如此緩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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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覺得時間緩慢,拉羅什富科公爵卻覺得時間飛逝如同流沙一般迅速,他隨着孔代親王回到他在巴黎的府邸,一轉眼就過去了兩三天,孔代親王仍然遲疑不決,他是個戰場上的勇士,在政局中卻像是個軟弱的女人,沒有人推着他走,他就寧願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但要說他甘心於此……哈!他就不會對王室充滿怨言,喋喋不休,完全不想自己還能獲得怎樣的獎賞,難道這讓他成爲首相,或是攝政國王不成?若是那樣,和公然反叛又有什麼區別?
不,可能還是有區別的,大概就是他還能保有一個好名聲,但這樣遮遮掩掩的行事,卻讓拉羅什富科公爵爲了難。
他這幾天一直愁眉不展,就算隆格維爾公爵夫人拋下了還在修養的丈夫跑到他這裡來大加安慰也無濟於事,黃昏時候,一個陌生人給他送了一封信,於是公爵的雙眉幾乎就沒有再舒展來的時候。但無論怎麼不情願,他還是要赴約的,於是在送走了隆格維爾公爵夫人之後,他好好地打理了一下自己,穿上一身黑色的便裝,披上斗篷,單獨一人策馬離開了宅邸,這對於一個有身份的紳士來說,實在不應該,他甚至連一個僕人都沒帶,實在不成體統,但若是有人看到他的去向,馬上就會露出一個理解的微笑——因爲公爵是往布洛涅樹林去的。
布洛涅樹林位於巴黎的左側,屬於王室,國王時常會率領着貴胄重臣到裡面狩獵策馬,消磨時光,久而久之,就像是凡爾賽與楓丹白露,環繞着這座翠綠色的天堂,就有了一些旅店與戲院,有些純粹是爲了照顧貴人們的飲食起居,有些卻是爲了滿足另一種需求——有趣的是,因爲這裡距離巴黎更近,後者,也就是無法爲外人道的交易竟然在不知不覺中來勢洶洶地發展了起來,完全越過了人們的初衷,不過鑑於它給他們帶來的利潤着實驚人,連續兩任首相,也就是黎塞留與馬紮然,在收取了鉅額的稅金後也保持了沉默。
整個巴黎乃至半個法國的人都知道,布洛涅樹林的“名姝”們品質上乘,服務道地,收費雖然昂貴卻也稱得上公道,男人們都愛往哪兒去,甚至只是普通市民或是小商人,一些丈夫甚至挪用自己妻子的嫁妝,或是強迫自己的妻子去做同樣噁心的事情弄錢來照顧這些女孩的生意,一時間,這裡的夜晚甚至比白晝還要熱鬧,馬車與馬匹川流不息,往來難絕,就算是之前整個巴黎都在暴動,這裡也沒少過士兵、屠夫或是法官的蹤跡,或是說,正是因爲時局不安,人們也更需要麻痹與安撫,也更有揮霍的衝動,畢竟在這個時代,就連國王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
所以說,無論是拉羅什富科公爵的夫人(和他已經有了好幾個孩子的表姐),還是也與他有了一個非婚生子的隆格維爾公爵夫人,都沒有權利干涉他在這方面的作爲,也不會有人好奇他的行蹤,男人們到布洛涅樹林,還能做什麼呢?
拉羅什富科公爵騎着馬,在日落之前趕到了布洛涅,他所要去的地方乃是一處隱藏在沼澤與樹林之間的愛情廟堂,這座建築要讓別人來看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因爲這裡不但在房間外環繞着延綿不斷的長廊,它還延伸到了四方的庭院裡,將庭院分割成四個部分,與現在人們喜好的低矮植株不同,庭院裡觸目所及都是高大的喬木,它們的枝葉遮天蔽日,可以想象,在盛夏時節,赤日炎炎的時候,哪怕一個人不戴帽子,不打傘,他也不會受到陽光的侵害。
公爵走進這裡的時候,一場盛大的宴會方纔開始,有人爲他卸下了斗篷,有人幫他收起了帽子和手套,有人端上了盛着玫瑰水的黃銅盆讓他洗手,他一進到房間裡,撲面而來的就是燥熱的空氣與濃郁的葡萄酒香氣。
“今天是誰在主宰這裡?”拉羅什富科公爵問道。
“酒神巴克斯。”有人這樣回答,這是名姝們爲了保持人們對她們的新鮮感而玩弄的把戲,酒神巴克斯因爲其隱秘與陰暗的象徵意義,出現的頻率幾乎僅次於維納斯。
於是公爵也從善如流地換上了羅馬人的交叉綁帶鞋,披上了寬鬆的亞麻袍子,戴上了常春藤與葡萄枝絞纏的冠冕,一位露着臂膀的少年給他斟了酒,他拿過酒杯一飲而盡——這幾乎就是一種暗示,他跟着這個少年往庭院深處走,經過的每個房間都可謂春光滿室,公爵心想,若是有人要做神聖的裁判,與其讓他從燒紅的十二柄鐵犁上走過,倒不如讓他從這裡走過,若是他能夠不起任何慾念,那麼也與聖人沒有什麼區別了,當然也不會有罪。
這樣的想法直到長廊的盡頭方纔消散,公爵的導引者一伸手,就推開了沉重的銅門——誰也看不出那隻細巧白皙,就像是糖粉捏成的小手竟然有這樣大的力氣。
裡面是幾個連在一起,只用帷幔間隔的房間,每個角落都有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女或坐或躺,盡情的飲酒作樂,任憑猩紅的酒液傾倒在昂貴的絲毯上——最後一重帷幔是厚重的藍紫色天鵝絨,點綴着早已被人遺忘的紋印,少年在這裡止步,拉羅什富科公爵以一種對着國王或是孔代親王也沒有過的恭敬態度屏息靜氣地等待着,直等到被召喚,才低着頭,一步步地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