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看出了奧爾良公爵夫人心中的彷徨與猶疑,路易立即補充道:“另外,”他也看着王太后說:“下個月我就預備讓菲利普回巴黎,有一個更適合他的位置。”國王說,這句話果然讓兩位高貴的女士同時高興了起來,王太后啪地一聲合上了扇子,語氣輕快地問道:“您是說,您是打算讓他回到巴黎,再也不離開我們了是嗎?”國王微笑點頭,於是王太后與奧爾良公爵立即興奮地對視了一眼——並無任何不情願的意思,相比遠在洛林的奧爾良公爵也是如此——國王想到,親政近十年了,路易才總算理解到另一個遙遠的東方國度裡,爲什麼皇帝總是會盡可能地多多繁衍子嗣,除了保證自己的血脈得以傳承之外,大概就是爲了讓新王能夠有一個如臂使指的幫手。
只不過如奧爾良公爵菲利普這樣對自己的兄長與國王充滿了忠誠和愛戴的血親可不多,但就這麼一個,國王也覺得自己身上的負荷被減輕了不少——雖然王太后,孔代親王(是的,你們沒看錯)以及一干重臣老臣都在旁敲側擊地提醒國王別給自己兄弟太大的權利,但誰能比菲利普更能讓他安心?他可以將混亂而又富庶的洛林與阿爾薩斯交給菲利普,也能將暫時無法公開的新產業交給他,包括重要的煤炭和鐵,也能夠在洛林與阿爾薩斯兩地逐漸變得平靜之後,一個命令就將菲利普調回巴黎,他相信菲利普既不會覺得他有鳥盡弓藏的意思,也不會留戀手中的權利和錢財,也會相信自己的兄長會將他安排到更能讓他發揮才能的地方。
雖然,國王一邊從抽屜裡翻出奧爾良公爵寫給他的信。信裡除了向國王回報洛林的煤炭、鋼鐵、林木等重要產出,與玻璃、造紙、陶瓷等新產業的發展情況等,以及一些血淋淋的可怕事兒——主要是鎮壓暴亂與懲戒走私,還有處死企圖偷走機密的奸細與密探之外,就是與前兩者文風截然不同的抱怨,奧爾良公爵遠在洛林,抱怨的東西很多——從他不得不整修與新建宅邸和城堡開始。
幸而他的總督府位於洛林的都會南錫,雖然在高盧-羅馬戰爭中,戰敗的高盧人不得不南下,但他們也同樣帶來了一些屬於羅馬人的東西,譬如上下水,鑑於南錫的地勢,西高東低,他們在默爾特河邊建起的城市也一樣有了基本的下水道與引水水渠,但問題是,經過數百年的時光摧殘,這裡的下水與水渠都幾乎只能沿着原先的痕跡重新挖掘和尋找出來,也幸好國王的學士們很早就研究出了水泥,才讓這些古老的遺蹟得以儘快發揮效用。
原先的洛林公爵,也就是在巴黎樂不思蜀的那位,在南錫有有一座宅邸,被人稱之爲福勒維爾城堡,它曾經輝煌過,但現在只剩下了一座方形主塔,而且和大部分城堡一樣,它是沒有上下水的,廁所(人們文雅地把它稱之爲祈禱間),位於城堡凸出的角樓裡側,也就是說,只要有人不懼髒污,從管道下往上看,可以看到那些貴人的屁股…奧爾良公爵一直和兄長住在盧浮宮,不誇張地說,一向是國王有什麼他就有什麼,這樣的狀況他當然不堪忍受——他抵達洛林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建福勒維爾。
說來有趣,這樣的行爲反而讓那些心懷叵測的洛林人歡欣鼓舞起來,因爲他們認爲國王派來的總督也不過是個酒囊飯袋之徒,他們在茶餘飯後總是說,巴黎的親王就連屁股都是嬌弱的,甚至受不起一點冷颼颼的小風,但等到城堡外據說是爲了遮擋灰塵的屏障撤去,福勒維爾城堡再一次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時候,所有人都啞然無聲了。
他們看到的是一座全新的,巍峨的,佔地廣闊的巨大城堡,環繞着城堡的是水流湍急的護城河,高聳的圍牆四角矗立着圓柱形的塔樓,長方形的主樓猶如一個強健沉默的巨人,大教堂牆壁上鑲嵌的玻璃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還有馬廄、武器庫與各類工坊——現在沒人再會惦記貴人的屁股了,也許這位公爵大人一開始確實是爲了他的尊臀擔憂,但現在這座城堡不但能保護他尊貴的屁股,還能保住他與那些法國官員的性命。
事實上,如果他們知道這位公爵竟然能夠建造起這麼宏偉的一座城堡,他們絕對不會坐視不理,至少也要給奧爾良公爵設下一些阻礙,但奧爾良公爵打一開工,就以討厭灰塵的理由架設起了屏障(他暫居的莊園離此不遠),城堡周圍的領地也屬於洛林公爵,無關人等不能隨意進入或是窺視——他們又看奧爾良公爵不曾僱傭太多的人手,沒有采買太多的石材,只以爲他只是將主塔修繕一番來向派遣他至此的國王交代……他們還討論過是否要邀請這位公爵到自己的府上居住,用恭維和賄賂讓他昏頭轉向,保證“洛林還是洛林人的洛林”呢!
結果奧爾良公爵到了洛林之後,就這樣穩穩當當地在南錫釘下了第一顆釘子。
有這座城堡在,即便洛林的叛軍能夠如果燎原之火一般席捲而來,奧爾良公爵也能夠穩穩當當地在城堡中等到國王的救援——等到他進駐城堡之後,一邊跟隨着紹母貝格將軍學習如何成爲一個將軍,也就是說,參與一些距離南錫不遠的剿滅戰,這些人多半都是洛林公爵的兄長的支持者,後來,在紹母貝格將軍率領法軍主力與洛林公爵的兄長打仗的時候,後方的平定工作就幾乎都成了奧爾良公爵的作業。
無論是怎樣的戰鬥,要不受一點傷幾乎是不可能的,奧爾良公爵也被子彈劃開面頰,或是被弓弩刺穿胳膊,但他向國王抱怨的可不是這些,他抱怨的是,因爲傷了臉,所以醫生不允許他繼續擦粉,因爲傷了胳膊,所以他只能將外套披在身上而不能整整齊齊地穿好——國王的密探也回報說,奧爾良公爵的外貌確實迷惑了不少人,因爲他看起來就是一個嬌柔美貌的年輕公爵,還喜歡如同女人那樣用脂粉和絲帶打扮自己,極其看重自己的生活質量。
但就像是奧爾良公爵在保證自己的尊臀不至於被公開展示而重新修繕城堡,卻也不妨礙他將城堡重建成爲一個易守難攻的軍事要塞那樣,他愛裝扮,愛脂粉,也不妨礙他在戰場上身先士卒,運籌帷幄——紹母貝格將軍也說,他是一個如同蒂雷納子爵那樣具有軍事天賦的出色將領。這對因爲曾是一個外國人與僱傭兵首領而十分謹慎的紹母貝格來說,可以說是十分罕見了,只能說,奧爾良公爵身上確實有讓他無法放棄的卓越才能。
所以國王才計劃將奧爾良公爵重新召回巴黎,好讓他參與到國王即位親政一來的第一次大戰中。
而爲了讓奧爾良公爵能夠與這次作戰的其他將領更熟悉一些,還有國王也必須體諒他弟弟的辛苦,好讓他在巴黎好好地休息一番,享受久違的天倫之樂,提前一年或是兩年讓他回到盧浮宮是必須的——說起來,奧爾良公爵在信中還抱怨說,洛林雖然與巴黎離得不是很遠,但這裡的商人實在愚鈍不堪,巴黎新近流行的風尚,無論是衣服的樣式,還是頭髮的式樣,又或是香水、舞蹈和音樂……都不能第一時間傳送到洛林來,他每次回到巴黎都要在凡爾賽暫居,換衣重妝,保證自己還是巴黎最時髦的仔仔纔敢回到盧浮宮。
還有的就是他偶爾也會提起他的女兒,雖然奧爾良公爵與他的夫人,亨利埃塔公主在小時候的關係並不怎麼融洽,說真的,在亨利埃塔回到英國之前他們還在爭吵和相互諷刺(主要是菲利普對亨利埃塔),但自從做了夫妻,他們對彼此的態度倒平和了下來,尤其是有了女兒之後。菲利普或許不愛妻子,但他真的很愛自己的女兒。
所以說,國王對奧爾良公爵夫人所說的話並不都是虛言,他確實會爲法蘭西犧牲很多東西,但他之所以要做出如此犧牲,還是爲了保證他以及他所喜愛的人能夠不受命運的擺佈和折磨,既然如此,他就不會本末倒置,奧爾良公爵在國王的心中,甚至要重於王太后安妮——路易因爲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幼童,所以他對路易十三是敬愛,因爲路易十三將這個龐大的國家交給了自己,對王太后是懷恩,因爲王太后保護和扶持了還很幼小的他,但與他一起長大的王弟菲利普無疑是與路易感情最爲深厚的,而事實也證明了,菲利普並未辜負路易對他投注的感情與愛護——在一些事情上,路易是寧願犧牲自己的籌謀與利益,也要保證奧爾良公爵菲利普能夠一如既往的天真快樂的。
雖然更多時候,奧爾良公爵的天真快樂總是建立在別人的尷尬上——譬如說,如今他偶爾還會穿穿裙子……然後戴上面具,在舞會上笑吟吟地與奧爾良公爵夫人手挽手地出現,而被他迷惑的傻瓜也不是沒有,雖然這位“美麗的女士”的身高似乎已經超過了此時一般女性的水平,但菲利普的姿態與風度絕不是尋常貴女可比的。
想到這裡國王就忍不住一笑——上次奧爾良公爵回來的時候,蒙龐西埃女公爵還怒氣衝衝地來找國王,因爲居然有人來向自己求愛——這沒什麼,那是一個有爵位的軍官,問題是,他求愛的對象是奧爾良公爵假充的蒙龐西埃女公爵……國王不得不拿出一整套漂亮的鎏金玻璃餐具賠償給蒙龐西埃女公爵,並且在舞會上請她一起跳舞,好恢復她的名譽。
等到奧爾良公爵回來,這樣的事情只怕還會更多,國王覺得自己應該去整理一下自己的藏物室,免得到時候捉襟見肘。
他正想要召喚邦唐,邦唐就出現了,“以拉略主教先生想要見您。”
國王感到意外,雖然說,他與以拉略已經建立起了相當可靠的盟約關係,但以拉略還是很少親自來見他,尤其是國王的軍隊險些攻佔了梵蒂岡之後,雖然以拉略並不怎麼在乎羅馬教會對他們的看法,但裁判所無論在名義上,還是在實質上,確實還和現在的羅馬教會脫不開關係,而路易也不在意,只要裁判所的教士們能夠保證巴黎以及宮廷不受黑暗生物的滋擾就行了——他甚至沒有追究那兩名教士在敦刻爾克刺殺中的疏忽,不過後來以拉略也確實換了兩個人在國王身邊。
平時國王或是以拉略有什麼事情,都是通過這兩個人來傳遞消息的,這次以拉略突然親自前來,實在是令國王感到了一絲違和。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來。
這種不祥的預感,在看到以拉略一身黑衣走進書房的時候變得更加強烈,。
以拉略還是原先的樣子,時間對於這些非人似乎總是異常寬待——他向國王鞠躬行禮,而後施放了一個法術,在柔和的光亮掠過身體後,國王發現自己變得平靜了許多,甚至有些麻木,但書桌上的貓仔沒有動,表明這並不是什麼有害於國王的法術。
只是它也從農民揣的姿態變成了端坐,用金色的眼睛緊緊地盯着以拉略,名義上,他們本該是不死不休的敵人。
“陛下,”以拉略說,不知爲何,應該與之前無異的聲音裡,國王總能聽出一絲憐憫:“洛林的都城南錫出現了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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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有那麼一瞬間的不真實,因爲他突然發覺自己聽不見,也看不見,他的手指像是觸摸不到東西,總是瀰漫在書房中的香料與炭火氣息也消失了……他的心突然膨脹到了極限,每一次震動都能帶動身體,猛烈地撞擊着他的肋骨,他搖晃着,幾乎無法繼續穩穩地坐在椅子上,一雙手臂扶住了他,他以爲是邦唐,但那根紅色的腰帶刺傷了他的眼睛,“主教先生……”他說,因爲無法聽見自己的聲音,所以他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那麼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