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  哈勒布爾公爵與蒙特利爾公爵(下)

“我這樣說,你們都能明白了吧。”路易溫和地注視着兩個孩子:“我知道你們還很小的時候,就會有人和你們說,你們是國王的孩子,將來也是要成爲國王的,但……無論是荷蘭,還是阿美利加,我竭力想要促成的結局都不是這樣的。”

“我不明白,”奧古斯特難過地說:“我並不想要成爲國王,”我是一個罪人的孩子,他沒有說出口,但在場的人都明白:“但您爲什麼不能成爲那個國家的國王呢?您的光輝完全可以照耀到千里之外。”

“是啊,”路易說:“但太陽要西落,我也會死去,到時候留給那些人的又是什麼呢?”他慢慢地說道:“正是因爲考慮到那些愛我,信任我,崇拜我的人,我纔不能成爲阿美利加的國王——想想看吧,那樣大的一個地方,一個嶄新的地方,我當然可以按照我想要的將它們打造成型,但等我離開這個人世後呢?不管我將它們如何珍愛地捧在手上,它也只有分崩離析一途。”

“您可以將它們留給您信任的人。”巴蒂斯特說。

“我這麼考慮過,”路易看向他們,“在你還未來到巴黎的時候,我原先的計劃中也只有奧古斯特,現在又多了你,就是因爲我也在貪心,希望波旁的姓氏能在新大陸上長久地閃耀下去。”他關愛地看着巴蒂斯特:“哈勒布爾太小了,阿美利加有着可供數千萬頭野牛奔跑的荒原,聳立入雲的高山,如同大海一般的湖泊,那裡纔是你最終的歸處。”

“您願意讓我與巴蒂斯特兄長到阿美利加去做總督,但您不願意成爲阿美利加的國王,是因爲您覺得,阿美利加最終無法一體嗎?”奧古斯特突然問道。

路易給了他一個鼓勵與肯定的眼神:“是的。”

“您甚至沒有嘗試一下。”

“你可以去嘗試一下啊。”路易說,不顧兩個孩子詫異的神情:“你也是,巴蒂斯特。如果我再年輕二十歲,我也會試一試,但我現在,”他比了一下臺球桌:“我必須留在這裡,我要處理的問題已經足夠多了,而阿美利加都是那樣的遠。”

“您的軍隊與子民難道還會背叛您嗎?”

“我還在成年之前就經歷過兩次投石黨叛亂,”路易平淡地說道:“從那時候起我就明白世界上沒有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沒有與生俱來的忠誠,沒有順理成章的獲得,也沒有持之不渝的連接,一個二十歲的人看八十歲的自己會覺得他如同一塊腐朽的棺木,一個八十歲的人看二十歲的自己也會覺得他就是一頭魯莽的小豬,又何況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呢?

他們在遙遠的地方,面對着陌生的土著與動物,迥然的氣候,荒涼的原野,擊敗了敵人,建起了家園,靠着自己的雙手種植與收穫作物,獵取了數之不盡的皮毛,正要舒舒服服地休息的時候,一個他們完全不認得的人走過來,要帶走他們的財產——因爲他們要向只在錢幣的正面見過的國王陛下納稅,孩子們,平心而論地想想,他們會願意嗎?”

“您也可以……”巴蒂斯特說到一半就停下了,當然……

路易笑了,“是啊,我可以不收稅,也可以不在那片土地上施行法蘭西的律法,也可以通過招募而不是徵召來補充軍隊裡的新血,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緊緊地握着權杖不放呢?在明知它幾乎無用的情況下。”

“但您一直對那片大陸十分關心。”

“因爲如果法蘭西不插手,”路易說:“它就會成爲英國經濟再次騰飛的基礎,”他隨手一劃,將幾個檯球撥弄到一邊:“讓敵人強壯就是令自己虛弱,另外,我同樣希望阿美利加能夠滋養法蘭西,只是我不會如那些昂撒人那樣暴戾冷酷,毫無人性——事實也證明了,和平與友誼未必會成爲發展的絆腳石。”

“您說的很對。”巴蒂斯特點點頭,現在布魯塞爾都有印第安人出沒了,人們也習慣了與紅棕色皮膚的人如常相處,反正只要到得到印第安人也都受過了洗禮——除了羅馬教會一直嘀嘀咕咕地說,這些印第安人的信仰只是浮於表面,因爲他們到現在也弄不清新教與天主教的區別——這也是因爲路易對於宗教戰爭的警惕心一向是最高的。

在路易十四的領地裡,你可以是天主教徒,或是新教教徒(胡格諾派教徒),甚至是巫師,你們也可以互相翻白眼,吐唾沫,兩三個人一起約定了打架也可以偶爾爲之,但如果事情發展到羣毆,或是多於十人的公開遊行,國王的警察與軍隊就會趕來干涉了。

阿美利加有不少胡格諾派教徒遷移了過去,也許他們認爲,到了那裡,他們就可以爲所欲爲了,畢竟那裡的國王代理人是新教教徒紹姆貝格元帥,他們沒想到的是,紹姆貝格元帥也早被國王陛下帶壞了——他不喜歡羅馬教會,卻不妨礙他一樣討厭藉着信仰生事的小人……

印第安人在這種氛圍下,要讓他們受到什麼深刻的影響就別想了,他們原先的信仰相當原始,大部分人包括祭司在內又是那種性情疏朗的傢伙,別說新教與天主教,他們索性就是將三個信仰糅合在了一起,成爲了一種“新新教”,無論天主教還是新教,還是印第安人的原始信仰,都能在其中找到痕跡……但他們可是真心實意地認爲自己是個虔誠的教徒的。

“你們到了那裡也要注意這點。”路易提醒說。

“你剛纔說,如果我們願意,儘可以去嘗試一番。”巴蒂斯特忍不住說道:“您是說,我們可以爭取成爲那個國家的主人麼?”

“我並沒有拿走你的野心,孩子。”路易說:“我站在這裡,捨棄了阿美利加的權柄,是因爲我知道我就算拿到了,結果也不會太好——除非我,或是我的繼承人到新阿姆斯特丹或是蒙特利爾去,一個國王是不能離開他的國家的。”他看着巴蒂斯特:“但你和奧古斯特不同,你們具有天生的優勢——那就是我給予你們的支持,雖然我並不認爲……好啦,別生氣,我並不是小覷你們,但……還是那句話,那是一個多麼遼闊的地方啊。”

巴蒂斯特真的認真思考了一會,然後他搖搖頭:“大概不行,”他對奧古斯特說:“現在在阿美利加最有威望的應該是紹姆貝格將軍,對印第安人來說則是‘牛角’,等到我們去了蒙特利爾或是其他地方,要建立起威信是件很難的事情。”

“爸爸也是通過戰爭來建立權威的,”奧古斯特說:“而阿美利加已經沒有戰爭了。”

“還有一種方法,就是讓民衆的生活變得富饒起來。”巴蒂斯特的話讓奧古斯特笑了起來:“是的,也和我們的爸爸一樣。”他頓了頓,“但陛下之前也說了,無論我們怎麼做——我們都是那些向民衆收稅的人,他們原本是可以不需要我們的——除非我們能夠給他們他們無法拿到的東西。”

“有什麼是他們需要而又無法得到的呢。”巴蒂斯特說,他想起了布魯塞爾,布魯塞爾原本有着十分興盛的染織業,商業也極其發達,等他的母親被冊封爲布魯塞爾公爵夫人之後,她自然也成爲了扼住這些商人與手工業者喉舌的人,作爲她的兒子,巴蒂斯特即便不喜歡,也要仔仔細細地爲母親打理這些事情。

布魯塞爾無疑是能夠迅速反哺法蘭西的地方,不過隨着國王的學者與巫師們的發現與發明被應用到現實裡,布魯塞爾的商人們反而要開始依賴法蘭西的鋼鐵、燃料與紡織機,直至蒸汽輪船的輸出,而阿美利加,要比布魯塞爾還要荒涼一百倍,雖然印第安人並不是他們最初以爲的那種野蠻的動物,但在五年前纔開始接觸現代科學的他們要在短短几十年裡追趕上法蘭西這艘鉅艦還是不可能的。

“最少也要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吧。”巴蒂斯特說,他的眼睛裡發出光來:“這就是我們的機會了。”他說。

奧古斯特聽了,卻有點猶豫:“聽起來這會是一樁很重要的事情,”他說:“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也許……”讓國王挑選一個得力的大臣過去會更好?

“父親這樣說,”巴蒂斯特說:“就是因爲考慮到將來的五十年法蘭西與阿美利加必須保持一個緩和的友好關係吧。”雖然有人發出那樣的狂言:這個世界不需要國王,但這純粹是癡人說夢——等到路易十四去世,將來的法王就是他們同父異母的兄長小路易,也就是路易十五,如果沒有這層血緣關係——舉個例子,如紹姆貝格元帥,他的倡議與舉措只怕很難再如現在這樣在凡爾賽的宮廷中暢通無阻——因爲他不是一個波旁,必然會有人或真心,或假意地認爲他有意自立爲王。

這種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米蘭大公,斯福爾扎,一個卑微的僱傭兵,留下的遺毒倒是一直延續到今天。但如果是波旁,那就不同了,別的不說,看看波蘭的孔代親王與意大利的科隆納公爵盧西安諾吧,他們都是國王的親眷,所以人們也願意接受他們的統治。

如果有巴蒂斯特與奧古斯特作爲阿美利加與法蘭西之間的橋樑,對凡爾賽的人們來說,就像是當初阿方索五世將那不勒斯分封給私生子那樣,他們也是願意接受……“陛下似乎並不認爲我們能夠成功呢。”奧古斯特若有所思地說:“不然您不該擔心我們會發生爭鬥嗎?”

“世界在前進,”路易說:“孩子們,阿美利加是一個新地,但也正是因爲是個新地,就如同一塊乾燥的海綿,它會瘋狂地吸收掉外界的每一份知識,所以,它的進步甚至會比巴黎與凡爾賽更快——尤其是,它在最初的時候,本來就是沒有國王和教會的。”

他放下球杆,走到窗前,“我知道不久前有人在咖啡館裡演講,說法蘭西應當繼承來自古希臘、羅馬的遺產,恢復共和制,捨棄帝制,結果他被人從高臺上揪下來,拖到街上打了一頓。”

“但這是不可能的,”奧古斯特下意識地說:“看看現在的法蘭西吧,如果沒有您,它早就衰落甚至分裂了。”

“那是因爲現在的人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路易說着足以讓蒂雷納子爵或是孔蒂親王,又或是任何一個臣子驚恐到昏厥過去的話:“當初我有意普及教育,馬紮然主教就對我說,如果我讓子民們睜開了眼睛,他們就不會甘心繼續被捆綁在沉重的石磨上了,他們先是會思考,然後就會提出疑問,之後就要反抗了。”

巴蒂斯特睜大了眼睛,“但您還是這麼做了。”

“是啊,因爲我說,我不想給一羣猴子做國王。”路易說:“如果是在三百年前,不,哪怕是在一百年前,我都會設法將你們推上王座,但今天,我不想那麼做,因爲……”他說:“我都能看到王冠落地的景象,唯一的區別是有沒有腦袋跟着一起掉下來。”

“但您是那樣的偉大……”奧古斯特喃喃道。

“或許有人能夠千萬年地受到人們的尊崇,”路易說:“但我肯定不是其中一個。”

——————

那天國王陛下對兩位年少的公爵說了什麼,無人得知,兩位公爵守口如瓶,只是神色看上去都不太好,但人們不能確定,是不是因爲陛下有意將他們派遣到新大陸去做總督的緣故。

現在荷蘭必然會成爲法國的一個大行省已經是不容置疑的事情了,路易十四甚至不願意讓他的私生子繼續留在布魯塞爾——不過公爵的封號無需更變,他將新大陸的一個城市重新命名爲布魯塞爾,也就是新布魯塞爾。

然後,國王陛下特意派出了孔蒂親王作使者,接回了蒂雷納子爵,荷蘭局勢已定,接下來的事情卻非常耗人心力,陛下將這些事情丟給了維拉爾將軍,好讓蒂雷納子爵得以平靜地度過最後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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