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路易雖然無論出自於什麼原因,對羅馬教會都沒有什麼好印象,但他還不至於太過輕視那羣教士們,哪怕這個時代的教會已經不如幾百年前聲勢赫赫,但正是因爲他們很清楚教會現在外強中乾,所以對聲名格外看重——國王沒有蠢到讓自己的使臣去挑釁教會,克雷基在富凱的事情上犯了錯,但翻開他的履歷看一眼吧,十四歲的時候就從了軍,1640年的時候在阿拉斯圍城戰中初次上陣,41年到47年的時候在佛蘭德爾服役,48年的時候在托爾託薩圍城戰中立下功勳,49年的時候在卡塔洛尼亞就成爲了步兵團長,暴亂中忠於王室,在國王命令紹姆貝格將軍在赫泰勒老城之戰中與蒂雷納子爵作戰的時候,他正是聞訊聚攏而來的軍隊之中的一支,國王在勝利之後還曾經嘉獎過他呢,之後在康佈雷附近的艾斯克橋之戰中他再次英勇負傷,傷愈後,在紅衣主教馬紮然的指派下,他回到阿拉斯作戰,55年更是有幸出任貝蒂那總督,那時候他已經是中將司令,56年的時候他又在瓦朗謝納戰役中負傷。
讓國王印象深刻的是敦刻爾克圍城戰與沙丘之戰中也有他的身影,並且做出了不小的功績——國王還在考慮是否應該賜予他元帥權杖的時候,這位戰功顯赫卻極度欠缺政治敏感性的年輕將軍卻在此時愚蠢地靠近了富凱,雖然說,那時候尼古拉斯.富凱爲了謀奪並且坐穩之後的首相位置,確實拉攏了不少官員和將領,而且因爲軍隊的另一個名字就叫做吞金獸的關係,當時還是財政大臣的富凱確實是需要將領們虛與委蛇的對象,只是能夠傻白甜到富凱被國王拘捕,押入秘密監獄後還會去和國王求情,要求釋放富凱的人好像還只有克雷基。
所以,他還真是沒什麼可抱怨的,就算國王把他流放到了里昂也是一樣,只是作爲一個曾經備受重用的將軍,不想回巴黎這種說法就算是瘋子也不會相信,他身後還有一個以軍事世家著名的家族,他們百般打探,籌謀,可總算把通道打到了國王的新寵拉瓦利埃爾夫人身邊。
雖然,克雷基暫時還不能回巴黎,但他還是相當滿足了,至少作爲大使,國王就不可能不看到他的名字,他的信件必然是國王需要閱讀而不是隨意丟棄的那種,等到國王不再那麼生氣了,他就能回巴黎,或是去到任何一個戰場上,爲國王打仗了——之前在聽到孔代親王率軍駐守在西班牙與法國邊界的時候,他一邊不斷地安慰着自己說,既然是孔代親王壓陣,那麼就有很大的概率不會開戰——但同時他都不免酸溜溜地想,如果真的開戰了,那麼與西班牙人的戰陣必然伴隨着累累功勳,他曾經服從過的兩個統帥,孔代親王和蒂雷納子爵都在其列,還有紹姆貝格將軍等等他熟悉的將官只怕也是適逢盛會,他卻還在和一羣教士你來我往,在葡萄酒和名姝的包圍下虛耗自己的生命。
西班牙願意屈服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克雷基說不出是失望還是高興。
這裡或許就要問了,像是這麼一個年輕有爲的將軍,時刻想要回到戰場或是巴黎的凡俗之人,又怎麼會做出不計後果的事情呢——這裡就要提到隆格維爾夫人了,或許讀者們還記得這位夫人,她曾經被迫嫁給了一個年齡有她兩倍的鰥夫,也就是隆格維爾公爵,考慮到在之後的暴亂中,隆格維爾公爵一直堅定地站在孔代親王這邊,這樁不相稱的婚事其緣由昭然若揭,也許隆格維爾夫人爲何這樣固執地要求她優柔寡斷的弟弟孔代親王謀反也正是爲了這個,畢竟她已經做出了非一般的犧牲,當然希望能夠看到結果。
可惜的是孔代親王最終功虧一簣,國王回到了巴黎,親王逃亡到西班牙,而隆格維爾夫人先是被囚禁,再被流放,她曾經有個愛人,也就是拉羅什富科公爵,問題是從一開始,這位公爵就居心不良,之所以成爲隆格維爾夫人的愛人只是爲了借他攀附上孔代親王,事實上,他最後不但拋棄了自己的愛人,還毫不猶豫地投向了國王,對此不由得不讓隆格維爾夫人心灰意冷,她在流放地據說也有幾個新的愛人,但都不持久,在聽說蒙龐西埃女公爵以一筆慷慨的饋贈贖罪,回到巴黎之後,她也不禁心動了起來,但要回到巴黎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蒙龐西埃女公爵畢竟還是大郡主,作爲一個聰明的女性,隆格維爾夫人在反覆閱讀了有關於國王回到巴黎之後的一些記敘後,不但同樣拿出了一筆可觀的獻金,向國王推薦了幾個人。
這幾個人都是教士,關鍵在於,他們都是詹森主義派的教士。
詹森教派近似於加爾文派,簡單點來說,他們的主旨與很多改革後的天主教派相似,認爲教會最高權力屬於公議會而不屬於教皇,反對天主教教皇的荒唐行爲,這樣的教派當然不會被教會允許存在,在1643的時候,教皇烏爾班八世就頒佈通諭,譴責詹森主義,53年,教皇英諾森十世則將詹森教派指爲異端,等到了亞歷山大七世,這位可敬的錫耶納人,也再一次重申,教會不會承認任何來自於詹森教派的主張與指責,詹森教派是異端。
但對國王來說,詹森教派的教士們若是發聲,可比他或是某個大臣發聲好多了,雖然他暫時還無法徹底地回報羅馬教會,但他,不,應該說,每個法國國王雖然都自稱是“聖路易”的後裔,但他們的心中究竟有幾分虔誠,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羅馬教會可謂孜孜不倦地嘗試着插手法國內政,法國的國王和主教們也在不辭辛苦地將他們的手抽回去——果然,這邊隆格維爾公爵夫人才向國王舉薦了這幾名教士,那邊的羅馬教會就發來了義正嚴明的聲明,要求國王陛下處死或是放逐這些異端。
當然啦,巴黎的宗教裁判所也得到了密令,如果國王不願意,他們也可以代勞,不過很遺憾,無論是路易,還是以拉略,都不是那種會輕易受人擺佈的人,而且羅馬教會氣急敗壞的樣子確實令人感到愉快,前者或是接下了文書,後者或是受到了密令,但他們的表現都像是根本沒發生過這件事一般——那些詹森教派的教士們還是該祈禱的去祈禱,該去講道的去講道,該去朝聖的去朝聖,該出沒在各個達官顯貴的私密會客室裡的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到處遊走……他們的理念確實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尤其是國王,路易對於詹森教派的一些理念頗爲讚賞,譬如說:總有一些神的戒律是人類無法依從的,無論他如何虔誠——這點可太重要了,畢竟路易可不想被遠在千里之外的羅馬教會處處掣肘,哪怕只在信仰和禮儀上。
這樣堪稱明目張膽的行爲當然會讓羅馬的教士們又是氣惱,又是憤怒,但他們在三十年戰爭結束的時候,曾經想要藉着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的時機重現與鞏固教會權威的嘗試已失敗了——當時在合約簽署會場上振振有詞的正是這位壓力山大七世,他當時只是羅馬駐科隆的大使,但結果大家都知道,即便是天主教國家,也沒有遵從教會意旨的意思,他的理想最終成了鏡中花水中月。
再加上馬紮然主教的落井下石,我們就不必指望這位亞歷山大七世能夠對法國人抱有多好的觀感了,等馬紮然死了,路易正式執政,教皇的思想理所當然地轉移到了他的兄弟馬里奧.齊吉這裡,馬里奧正是教皇衛隊的首領,這個衛隊裡的士兵幾乎都是科西嘉人,科西嘉島曾經屬於阿拉伯人、比薩人和熱那亞人,1553年到1559年法國曾經短暫地佔領過那裡,直到被科西嘉起義軍趕出來,那段時間對法國人和科西嘉人都不太友好,唯一的結果就是兩者成爲了死敵。
因此,當達達尼昂的密探傳來那個驚人的消息時,達達尼昂伯爵很難確認那真的是個意外,還是一個有意設下的圈套。
之前我們說到,隆格維爾公爵夫人憑藉着自己的聰慧,窺見了國王的心思,得以回到巴黎,回到宮廷,而爲了重新獲得國王的信任,從流放地回到巴黎的克雷基侯爵也設法弄到了隆格維爾公爵夫人沙龍的邀請函,達達尼昂相信,他最初是衝着那些詹森教士去的,和很多人一樣的想法,但後來,他也確實成爲了隆格維爾公爵夫人的“座上賓”也沒錯,反正他在離開巴黎前,確實和隆格維爾公爵夫人依依不捨了很長一段時間。
而就在克雷基侯爵來到羅馬沒多久,在他喜歡的一個酒館入座的時候,聽到了一羣科西嘉人正在大肆非議法國的女人們,提到隆格維爾公爵夫人更是污言穢語,下作至極,這樣的言語當然讓克雷基侯爵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劍來要求決鬥。
這是一場從決鬥演變到了羣毆的混戰,在這場戰鬥中,克雷基侯爵作爲一個英勇的將領,大獲全勝,但這樣,法國的使臣持械襲擊教皇衛隊的事情就不脛而走了,在一個晚上,他們糾集了百多人的僱傭兵,圍攻了克雷基侯爵的宅邸,克雷基侯爵和他們打的堪稱有來有往有聲有色,不幸的是,當時侯爵夫人正好回到宅邸,在門前遭到了突襲,一個侍從死了,另外幾個人受了傷,侯爵夫人受了驚,立刻發起高熱,在這種情況下,克雷基侯爵只能低頭,帶着自己的妻子離開羅馬,回到巴黎。
他回到巴黎的第二天,就去請求謁見國王,而他的申請幾乎立刻就獲得了批准,讓克雷基侯爵不知道應該是欣喜呢,還是應該緊張,國王或許會斥責他,畢竟從很早之前,國王就不允許決鬥了,更不用說,他們在那場戰鬥中,殺了三個人,而這三個人身上都穿着教皇衛隊的制服。
在前往國王書房的路上,他們還遇到了隆格維爾公夫人,他們向公爵夫人行禮,而公爵夫人只是看似尋常地點頭還禮,但在邦唐舉步前行的時候,隆格維爾公爵夫人立刻舉起手來,指向嘴脣,無聲地發出詹森這個單詞的發音,克雷基侯爵立刻安下心來,他根本不在乎教皇,但在乎國王對教會的態度——年輕的國王正式執政不過數年,人們理所當然按地認爲他也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很難說他是否會傾向於教會,或是認爲爲了一個克雷基侯爵,得罪教會得不償失——隆格維爾公爵夫人的暗示是在說,國王更喜歡那些詹森教派的教士,或是願意採用他們的理論,而他們的理論是什麼呢?
克雷基侯爵在心中發笑,但在見到國王的時候,他還是立刻跪了下去,爲了表示懺悔,他哭泣着吻了國王的袍邊,並且請求得到國王的懲罰。
“那麼。”國王的聲音從上方響起:“您認爲我應該爲了什麼懲罰您?”
若按照克雷基原先的想法,當然是爲了他對教會與教皇的冒犯,但有了公爵夫人的提醒,他在猶豫了幾秒鐘後,大膽地說:“因爲……我敗了?”
隨即,他聽到了國王的大笑聲。
克雷基侯爵的肩膀立刻放了下來,他知道自己賭對了,國王若是要責備他,不會是因爲他冒犯了教會和教皇,而是因爲他可以說是逃出羅馬的,作爲法蘭西的使臣,這樣的行爲實在是過於狼狽與不名譽,“但我可以理解,”國王說:“男人們可以爲了名譽付出性命,但若是牽連到無辜的女性,那就是一樁無法贖還的罪過了——更不用說,她還是您的妻子。”國王在這裡略微停頓了一下:“只是……我想您依然會爲此感到羞愧。”
“毫無疑問!陛下!”克雷基侯爵當即大聲回答道。
“那麼我給你一個機會,先生。”路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