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兩三枚點綴般的戒指,別針,大郡主今天佩戴的珠寶也只有頸脖上的一串珍珠,但就是這串昂貴的珍珠,都讓人有意識地遠離了大郡主身邊——在人工養殖珍珠尚未出現的時候,所有的珍珠都是天然生成的,既然說是天然生成,就不免出現瑕疵、扭曲或是畸形。如最近正在在建築與裝飾上興起的巴洛克風格,原意就是畸形的珍珠,因爲它並不符合古典主義者崇尚的絕對對稱與統一的審美要求。
大郡主現在戴着的珠鏈,每顆都有小拇指頭那麼大並且直徑相近,光潔無瑕,不過比起珍珠,少女的肌膚更是纖薄細膩,甚至可以看得到皮膚下藍色的靜脈,腓特烈站了一會,就走上前去,“抱歉,讓您久等了,殿下。”
“是我提早了一點,”大郡主毫不在意地說:“早晨從盧浮宮一路走到這裡來感覺很舒適。”她收起放在膝蓋上的書冊,腓特烈連忙替她拿在手裡,一邊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封面,發現那是古羅馬建築師維特魯威撰寫的《建築十書》,拉丁文版本。他握在手裡的時候,可以感覺得出書本里有硬質的書籤,還不止一處,他心頭一動,如果是其他的貴女,他一定會隨口問她何時對這樣枯燥的東西產生了興趣。
但在大郡主面前,他就要謹慎地多了。
“對了。”大郡主說:“殿下,等下,您是否可以稱我爲瑪麗女士呢?”
“當然可以,”腓特烈立刻明白了大郡主的意思:“那麼您也可以稱我爲威廉先生。”
大郡主笑了笑:“當然。”
雖然國王將建立四座藝術學院的工作交給了他和王弟的四個孩子,但外界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並不多,而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也懂得如何保持緘默,更不會藉此機會簇擁上去阿諛獻媚——國王有意用這件事情來讓王子與公主們將他們在書本里學到的東西付諸實踐,可不是要你們越俎代庖的。
所以不但是大郡主,大公主與王太子,科隆納公爵,在工地與辦公室裡,一概以先生,女士稱呼,不知情的人們只知道他們出身顯赫,卻不知道顯赫到那個地步——他們還因此吃過小小的虧,不過很快找回來了,還有利息,畢竟他們身後還站着國王和奧爾良公爵。
從那之後,至少沒人再敢在明面上敷衍和欺騙他們,至於在暗地裡——“就算是我的伯父也無法避免這種情況呢。”大郡主說。
腓特烈發誓自己是真的感到驚訝:“但您的伯父……”是太陽王。
“除了天主,沒人能夠控制人心。”大郡主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哪怕是最底層的工人,一個大埃居可以讓一些人誠惶誠恐,一些人感激涕零,也會讓一些人心懷怨恨。”這是她走到宮廷之外才領悟到的東西:“所以我們在很多情況下,只能保證大部分時間,大部分人獲益。”
“那麼那些始終無法感到滿足的人呢?”
“那就只能看天主的旨意了。”大郡主說。
腓特烈笑了笑,他看到了總有身着黑色外套的人在他們身邊出沒,“想必天主一定有許多願意爲他代勞的僕人。”
“這是毫無疑問的。”大郡主笑着說,戲劇學院距離他們約定的廣場不遠,他們只走了十幾分鍾,腓特烈就看到了矗立在一座小廣場邊的龐大建築——但那不是戲劇學院,那是巴黎歌劇院,以前這裡是個臭氣熏天的魚市場和鞣革工坊,後來因爲巴黎整改,這些都被搬遷到下游去了,這裡就空出了很大一塊地方,路易十四下令將此地留置起來的時候,人們都認爲國王有意建造新宮,沒想到一座輝煌的建築確實立地而起,但它不僅僅屬於國王,它屬於整個巴黎甚至法蘭西的人民。
這個時代的戲劇,事實上可以說是雕塑、音樂、繪畫與芭蕾等所有藝術表現意識的綜合,當初路易十四將戲劇學院交給大郡主,可以說是相當偏心,但也正是當時的大郡主需要的——戲劇學院需要最多的協調與談判工作,涉及的人和事情也最多,大郡主在處理有關於卡洛斯二世和她的謠言時,能夠採取這樣果斷的措施,與她在這段時間裡的鍛鍊不無關係。
歌劇院的一側纔是戲劇學院,它曾經屬於布榮公爵,但因爲布榮公爵在投石黨暴亂中站在了國王的對立面,直到今天,布榮公爵夫人也未被允許返回巴黎,或是凡爾賽,所以柯爾貝爾就以一個極其優惠的價格把它買了下來。
這座建築是不折不扣的古典主義式建築,完全對稱的建築中間有一座精巧的採光亭,採光亭貫穿上下,陽光可以從最頂層的玻璃一直投射到最底層大廳的中央,照亮太陽神與九個繆斯的大理石雕像。
左右兩側的大廳,一側是玻璃窗,一側是一座座的壁龕,古怪的是裡面只有一座的雕像,雖然從裝束上看像是一個羅馬人,但:“這好像是莫里哀先生?”腓特烈驚訝地問道。
大郡主笑了:“是的,是伯父的特許,這裡總共有二十四座壁龕,任何一位對法蘭西戲劇有着傑出貢獻的人都可以有一座雕像。”
腓特烈注意到了法蘭西三個字:“那就不奇怪了,”他感嘆地說,“他們會徹底瘋狂的。”他在法蘭西的宮廷裡看到了荷蘭的畫家倫勃朗時,還在驚訝一個荷蘭人如何能夠甘心情願地爲路易十四效力,現在看起來這是一個多麼明智的選擇!
直至現在,畫家,雕塑家以及音樂家,在達官顯貴的眼中依然只是下賤的工匠,他們之中最榮耀的也不過是進入宮廷,爲國王做工。如果他們知道,只要你有才華,有能力,不但能夠在巴黎得到大把的金路易,還能得到貴人的賞識,盡情地展現自己的天賦——甚至可以將自己的名字和雕像流傳到百年之後……看着莫里哀雕像下的一排金字,腓特烈都能看到一雙雙嫉妒到通紅的眼睛。
“莫里哀先生還在堅持去世之後,把自己的骨灰藏在雕像裡面呢。”大郡主無可奈何地說,但這絕不可以,這裡不是墓地,也不是教堂,於是莫里哀先生改弦易轍,決定用自己的頭骨做一個道具,就哈姆雷特中王子捧着的那個……
“這讓我想起了佛羅倫薩。”腓特烈說。
“伯父確實有意在巴黎重現文藝復興時期的輝煌。”大郡主理所當然地說,在別人,哪怕是現在的托斯卡納大公口中說出來都會讓人覺得他是在癡人說夢的話,對路易十四來說,也是一步步走過去,就能達成的目標。
腓特烈覺得利奧波德一世會願意聽到這句話的,雖然他會很不舒服,但太陽王傾心於藝術,總比傾心於軍事好,就連腓特烈,他也必須承認自己的心微微地鬆了一鬆。
這時候,莫里哀,拉辛還有高乃依都走了出來迎接大郡主的賁臨,高乃依已經七十多歲了,從一個律師變成戲劇文學家,人們都覺得他是瘋了,只有他知道自己每天都過着夢想中的日子,衣食無憂,寫戲,看戲,和同僚們交流,甚至暗中彼此傾軋都變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也可能是因爲國王嚴禁他們使用過於卑劣的手段。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完成一部不再採用三一制的長篇鉅著,也就是著名的羅馬五賢帝的故事,他希望能夠藉此讓自己在“聖殿”——他們對那些壁龕的稱呼,佔據一席之地。
莫里哀無需多說,雖然壁龕裡已經有了他的雕像,但他還是在孜孜不倦地創作一出有關於浪蕩子弟的新戲,事實上他想寫的是一出歌功頌德的歌劇,不過自從路易十四看過了同樣形式與內容的一出短劇後,就嚴令他繼續創作類似的作品了——過度的吹捧只會讓他尷尬,極其尷尬。
至於拉辛,他是39年生人,所以還不是那麼急切,他最近在創作以古希臘神話爲題材的一幕悲劇,希望能夠在凡爾賽宮的劇場上爲國王演出。
但今天他們三人齊至,不是爲了他們之中任何一人的作品,而是爲了讓.德.拉.封丹。
拉封丹也是一個有趣的人,他和高乃依一樣,也曾經是高等法院的律師,但他喜愛寫作,對法律行業並不熱情,他在第一次投石黨暴亂的時候就回到了鄉下,希望能夠平靜度日,無奈他在投資和買賣上缺乏天賦,沒過多久就破了產,不得不回到巴黎尋找機會。
嗯,他找到了富凱。
富凱對拉封丹還不錯,問題是他還沒來及回報這個恩主,富凱就成了國王的階下囚,於是這位拉封丹先生就騎士精神上身,毅然寫了一封情深意切的求告書送到了盧浮宮,他不知道他的求告書甚至沒有被送到國王面前,就被邦唐歸納爲無用文件,和那些零散的求情書信一起丟進了熊熊燃燒的火爐。
拉封丹並不知道此事,但他送出那份書信後就害怕了,夢裡都在想着自己被國王砍了頭,就一路逃回了鄉下,等到國王親政,他衣食無着,就又回到了巴黎,這次他聰明瞭,只在藝術沙龍和劇院裡廝混,他是有才華的,沒多久就被莫里哀看中,繼而拉辛也成爲了他的朋友。
最終的轉機在大公主五六歲的時候,國王想要一些可以給孩子們看的故事,要淺顯,要動聽,要簡單,拉封丹之前就在鄉下寫了幾個小寓言,因爲在鄉下,就算是教士和鄉紳,能夠掌握的詞語量也不多,過於聱牙詰屈他就要失去唯一的市場了,聽到有這個機會,拉封丹當然毫不猶豫雙手奉上自己撰寫的三卷寓言詩,並在得到國王的認可後,發誓自己會繼續寫下去,寫到死。
今天拉封丹到戲劇學院裡來,也是因爲戲劇學院需要他的寓言詩來實踐課程中學生學到的東西,以及用來考試,畢竟讓學生們一次次地都用長達四五個小時的演出來完成作業或是考試內容,也實在是太不合理了,這種場面一般只會在年終考試的時候出現。
大郡主對拉封丹的印象還是很不錯的,他的寓言詩是她每晚的睡前故事,一看到他,大郡主就想起自己位高權重的父親,每個夜晚都會爲自己唱安眠曲,說故事,看着她睡着才悄然退出寢室的事情,心中不免溫情脈脈——她和氣地請他們起身,和衆人一起看了幾場短小的演出,戲劇學院成立不久,但這些學生卻已經似模似樣,就連大郡主與她身邊的腓特烈都看的興致勃勃。
“但最後的旁白就不要了,”大郡主看完之後提點到:“讓人們自己去思考,勝於將沉重的道理塞到他們的腦子裡。”
拉封丹俯身稱是,他原先在每個故事後面都綴上了他所想要表述的東西,在表演完,會有一個旁白演員把它讀出來。
“把最後一個故事重新演一遍,按我說的,不要最後的旁白。”大郡主說,於是那些套着動物面具的人就又走上舞臺。
腓特烈的視線雖然凝聚在舞臺上,心思卻放在大郡主身上,他起初還以爲國王任命大郡主等人做藝術學院的總監,只是一個虛頭銜,只是一個遊戲,真正做事的另有其人,沒想到大郡主真的能夠提出意見,其他人也願意遵從。
而且這個意見並非無的放矢,取消旁白之後,整齣戲劇反而變得完整並恰到好處,原先的確有畫蛇添足之感,座下的觀衆都是老道的劇作家,當然不會放過這種細微但明顯的改變,頓時響起了一片恭維聲,拉封丹還說,自己回去要將這些道理全部刪除。
大郡主連忙阻止了他,因爲出版物與戲劇不同,一些想象力不足的人可能無法完全理解作者的意圖。
她忙於與這些劇作家討論,甚至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客人在身邊。
腓特烈完全不介意,只覺得自己打開了一個珠寶匣子,他以爲這個珠光寶氣的匣子就足夠他去愛惜了,誰知道里面還藏着許多需要探究才能看見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