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是國王的有意安排,因爲之前瓦羅.維薩里還在他的房間裡,他可能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和國王說——巫師一下子就認出了莫特馬爾公爵,他的面孔頓時變得灰白一片,而後又透出病態的嫣紅,但當路易轉過身去的時候,卻發現莫特馬爾公爵只是露出了一個略帶不解的微笑,他看向國王,然後看向維薩里,他的目光是漠然而又平靜的,尤其是在掠過維薩里的黑色長袍時——他聽說國王身邊有不少學者與醫生,也許此人正是其中之一,而這些人,讓公爵來說,總是有點瘋瘋癲癲,所以公爵也並不怎麼在意他的失禮。
國王向前走去,莫特馬爾公爵緊隨在後,留下瓦羅.維薩里一個人在走廊裡。
瓦羅.維薩里想象過很多次,多到他自己也數不清,他想象着若是在宮廷裡博得莫大的榮譽與崇高的地位之後,他會站在他的仇敵面前——他會羞辱他,折磨他,就像他對待自己那樣奪走他所有的希望,但直到今天,他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有多麼愚蠢——莫特馬爾公爵是見過他的,他也見過公爵,但他記得公爵,就像是有一柄尖銳的刀子刻在他腦子裡似的,可公爵呢?莫特馬爾公爵根本不記得他,他甚至沒有一點印象——對這位尊貴的人來說,他就像是一枚盛裝着珍貴寶石的簡陋木匣,爲了取走寶石,一隻木匣被毀掉,被丟棄難道不是最司空見慣的事情嗎?他又有什麼資格被對方記住呢?
而他之前的幻想……也終將只會是幻想罷了……
瓦羅.維薩里就這麼站在走廊裡,經過的僕役無不向他投去好奇的視線,他卻只是站着,沉默着,好一會兒之後,他才發出了一陣低沉絕望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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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羅.維薩里來找我是有什麼緊要的事情嗎?”國王說:“讓他進來吧。”
邦唐俯身聽命,他將瓦羅.維薩里帶到了國王的面前,維薩里看上去形態如常,但國王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遭受了不少折磨:“你有什麼要對我說嗎?”
“我來見您,是因爲您之前命令我配置的藥水已經完成了。”維薩里說。
“成本如何?”
“一升兩個埃居,”不等國王繼續詢問,維薩里就繼續說道:“可以淨化五十蒲式耳的水。”
“不少了。”國王輕輕頜首,對於流民與凡爾賽的原住民,以及巴黎的移民們來說,除了食物之外最重要的還有水,凡爾賽沒有像樣的水源,路易正計劃從盧瓦爾河引來水流,同時將沼澤開挖成池塘和水庫,但現在凡爾賽的平民們只能從沼澤裡取水,裡面滿是寄生蟲和病菌,但又不得不爲,所以在疫病爆發之前,淨化水源就成了重要且緊急的事情之一,這件事情能夠這樣快地得到結果讓路易感到滿意,他讓邦唐取了一百個金路易交給維薩里,算是對他的獎賞。
瓦羅.維薩里向國王鞠躬表示感謝,但沒有立即離開。
“你還有什麼要問我的嗎?”路易問。
“之前在您身邊的是莫特馬爾公爵嗎?”
“是的。”
“他完全想不起來我了。”巫師喃喃道:“對於您們這樣的人來說,如我這樣的小人物是否都是無需一顧的呢?”
國王想了想:“哦,確切點來說,”他說:“應該這麼說,任何一個對我們毫無價值的人。”
瓦羅.維薩里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忍不住擡起頭注視着這個年少的統治者,然後他就明白了,也許對國王來說,他是有價值的,但沒能到能夠讓一個國王願意虛言撫慰的地步,在國王心中的重要性也遠低於莫特馬爾公爵,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正想要告退,以逃開這個令他倍感羞恥的答案時,國王舉起手,示意他留下。
“維薩里先生,”路易說:“我知道你想要指責我什麼,但你難道不也是這樣嗎?”
“什麼?”
“在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時候,”路易微笑着說,“那時候你甚至不能爲你的妻兒找到一塊足夠果腹的麪包,萬幸,你看到了瑪利,看到你曾經的學生,於是你就忍耐着恥辱,向她尋求幫助,你是知道我是誰的,但你並沒有願意爲我效力的意思。”
“那是因爲您並不滿意我的緣故啊。”維薩里爭辯道。
“那麼我爲什麼又僱傭了你呢?”路易尖銳地指出:“難道那時候的你,和現在的你有什麼區別嗎?別告訴我你展現給我的東西是在不見天日的監牢裡學到的。”
“你只是不願意爲一個非巫師效力,”路易快速地繼續說道,並沒有給維薩里留下插話的機會:“我身邊不是沒有巫師,”他說:“我也知道里世界和表世紀,對於你們,我也有所瞭解,而我最先懂得的,就是你們的傲慢。嗯?”國王輕蔑地笑了一聲:“對,你們自以爲高於凡人,即便我是你的國王,但在你的心中,我依然不如你,因爲你們有着超凡的力量而我沒有,所以你寧願向一個小女巫搖尾乞憐,也不願意向一個能夠生殺予奪的凡人屈膝彎腰——雖然你也只是一個被驅逐出裡世界,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的可憐蟲罷了。”
“我沒有!我是,我們是自己離開的!”維薩里無法按捺地大聲喊道。
國王沒有說話,但沉默有時候能夠代表許多東西,巫師站在那兒,眼神逐漸變得呆滯,國王刺中了他的心,是的,正如路易所說,他仍然懷着一絲就連他自己也未察覺到的傲慢,他是巫師而公爵或是國王不是。但這沒用,他的才能與天賦並不能讓他獲得財富,尊重和地位,裡世界不能,表世界也不能,他曾躊躇滿志,但兩個世界給予他的都只是一次次無情的鞭笞。
他該看清現實了。
“你們爲什麼會離開裡世界?”國王問。
維薩里痛苦地咬住了嘴脣,他知道,正如國王所說,他們只能看見對他們有價值的東西,而他對國王的價值,除了巫術與醫藥方面,就只有裡世界——裡世界的人們雖然需要表世界,但又警惕與防備着表世界,畢竟表世界要比裡世界更巨大,更繁榮,也更危險——巫師、精怪與黑暗生物的力量固然能夠讓他們超越凡人,但凡人的數量足以彌補這個缺點,而且隨着時間流逝,凡人們所發明出來的機械與火藥更是進一步地讓命運的天平無限制地向着凡人那裡傾斜,現在就算是裡世界最狂妄的蠢貨,也不會認爲裡、表世界的障壁打開後,被侵吞的會是表世界而不是裡世界。
這一點從裡世界的貴人們正在不斷地謀求表世界的權力與財富就可見一斑。
而表世界的人們對裡世界的一無所知就是他們最好的籌碼。
也許有些人會不太明白瓦羅.維薩里直到現在還會頑固地堅守着裡世界的秘密,但路易倒是能猜到一點——畢竟這是他唯一一點能夠依仗的東西了。
但他必須給國王一個答案,因爲——巫術國王有更信任的小女巫瑪利,而且隨着他權威日盛,也會有更多的巫師願意爲他效力,就像是他的仇敵——至於醫藥,國王這裡有成千上萬的學者,而只要有國王的支持,他們未必不能做到維薩里能夠做到的事情。
國王甚至絲毫不曾掩飾他對莫特馬爾公爵的偏愛,其中緣由維薩里也略知一二,公爵的機敏與英勇讓國王盛讚他有着一個軍團的價值,那麼維薩里呢?他的價值什麼時候才能超越公爵?
幾乎不可能,但他也知道,若是被國王厭棄,那纔是落入了真正的深淵,而這次不會再有人來打救他了。
“我……”
他說。
“我們正是爲了躲避曼奇尼家族的追索而離開裡世界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