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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林村通往遊寒村的羊腸小道上。
一頭毛驢車載着幾人,瘦毛驢在七月天,熱的呼哧帶喘停了下來。
駕車的二明子率先跳下車,很不放心地對朱老爺子道:
“老爺子,我看還是給您送到遊寒村吧,交到您親家手中我再走,不差這一會兒功夫了。要不然回頭見到德哥,他要是問起您到沒到,我怎麼答啊。”
朱老爺子緊着擺手拒絕:
“放心走你的,我又不是不認路。你快些去你岳父家裡吧,那頭老人在病着,那可是大事兒,你做女婿的更要抓緊去看看,不能耽擱。能給我順出這麼遠的道就挺好啦。”
朱老爺子一邊費勁爬下車,又一邊埋怨着:
“要依着我說,德子就是多事。
他總是這也管我、那也管我。
非要找人載我幹啥呀?我明明走得動,他非不放心。
還威脅說,要麼必須坐你車走,要麼他就要親自來送。
你說那樣的話,這不是耽誤事嗎?沒招了,不聽他話真不讓我走,只能麻煩你了,還讓你繞了一段路,二明子,謝謝了啊。
二明子陪着憨笑道:
“瞧老爺子您客氣的,咱一個村裡房前房後住着,這不是應該的嘛。我是您看着長大的,打小我又和您家幾位哥哥一塊堆玩。今日是實在不湊巧,要不然非得送您到遊寒村不可。倒是我挺不好意思的,哪裡當得起您老一句謝謝。”
二明子算是聽出來了,朱老爺子說的那個話,聽起來像是在埋怨朱興德管的多,其實是又在和人顯擺朱興德很孝順。
確實很孝順。
現在村裡誰不知道這事兒?
要知道,朱興德大孝孫的名聲,那可是經過朱老爺子長期在村裡明貶暗褒,見人就細緻講一遍,使得村裡不少老人,現在都知曉朱興德給朱老爺子病中把屎把尿。
還知道自從朱老爺子被分到朱興德名下,更是平日裡吃的藥、四季新衣、茶水紅糖雞蛋糖塊、各式糕點沒咋斷過,全是朱家大德子供的。
二明子的太祖母就曾在家裡說過酸話。
那老太太都一把歲數快糊塗了還有嫉妒心吶:“你瞧瞧前院德子,再瞧瞧你們,一樣是給人當孫子的,我一個老太太卻不如朱老頭小匣子裡裝的零嘴多。”
本來從前二明子內心還有點兒不服氣,認爲朱興德是有錢,自己沒錢,他要是有好條件也能很孝順捨得給長輩買吃喝,不會比朱興德差。
可是經了這次,朱家老爺子非要“離家出走”,朱興德在怎麼攔也攔不住的情況下,居然豁得出去臉面,在村裡邊走邊敲鑼地大聲打聽:“有誰要出門?幫忙捎下我爺,必有重謝。”
等到他應了一聲,朱興德又跑到他家一頓囑咐,說着感謝話,給他太奶奶特意帶來兩塊大發糕,解釋老人不聽勸又很不放心,二明子這才服氣了。
至少在心細這一點,在明明不是個好脾氣卻對老人很有耐心這一點上,他確實不如德哥。
瞧瞧,隨身帶的物什也不少。
二明子先給朱老爺子扶穩,接着從驢車拿下老爺子的行禮包放在地上,又將老爺子的拄拐工具從車上取下來。
老爺子那拄拐的傢伙什,二明子頭回見。
聽人講是找村裡木匠特意訂做的。
是那種底下帶着三個小軲轆的,上面是個圓柱棍,棍上還支出一塊能吊着一個水囊,看來這是怕老爺子渴,渴了就能解下來喝。柱身上另外還纏着一個屁股墊,懂了,和水囊一個道理。應是怕老爺子走累了沒地方坐,帶着個隨身屁股墊就能坐在大道邊歇腳了。
你以爲朱老爺子出趟門,只帶這些就完了嗎?
二明子最後又從毛驢車上抱下來兩個小孩子。
這兩個小孩子是小胖和甜杆。
老朱家曾孫輩男孩先不提念學堂的大名,只講在家混叫的小名是這麼喊的:大旺二旺三元四喜小胖,現在小胖準確叫法應該叫五胖,因爲下面再生男娃要往六排隊了。然後女孩子叫甜什麼什麼的。
只看,甜杆手裡正攥着一根甜杆站在道邊。
不讓拿不行,被她娘拍了把屁股也不扔下,非要帶着穗還靑着的甜杆,說是要送給妹妹甜水當禮物的。
而此時不足六虛歲的小胖呢,他是挎兜子掛在脖上。
挎兜裡裝着小姑蘭草在出門前給帶的口糧,四塊大發糕。
小胖記得小姑囑咐,路上要是餓了呢,就掏出發糕給太爺爺和甜杆分吃。
二明子都看樂了。
明明很着急,卻因實在好奇多嘴問了句:“老爺子,您去我德哥丈人家,咋還帶着這倆孩子呢。”
主要是這可是朱家的倆孩子,你給帶到親家家裡?
朱老爺子長嘆一聲:
“還不是德子多事,非說家裡本就幹活人少,這倆小崽又歲數太小,在家啥都幹不了,還要個好人看着,不如讓我帶去左家一起照看。讓他倆去那面玩,順便跟着改善改善伙食。你說德子,他都沒和我商量商量啊,扛着這倆孩子就塞給我,那真是……”
朱老爺子還沒有絮叨完,二明子就很想叫停。
得得得,他錯了,只怪自己多嘴,又給朱老爺子遞過去要誇朱興德友愛兄弟、疼愛侄子侄女的話把。
二明子乾巴巴的截住話,想着不如由自己總結陳詞能更快速一些:
“我德哥一向對侄子侄女親香。這事兒,咱兩家前後院住着我最清楚。我記得他家甜水,小時候要是挨村裡別的孩子欺負,我德哥能坐在人家大門口守着討說法。要是您自家幾個孩子在院子鬧起來,我德哥好像不咋吱聲的。”
朱老爺子笑:“嗯吶,這該咋是咋,一般人真比不上這點。就算是眼下別看德子不咋在家,這些小崽也沒少借他們四叔光,那零嘴都是他們四叔給的。你德哥有時候也來氣會嘴上說的狠,其實哪個孩子跑到他房檐下叫聲四叔要口吃的,他都給,當親生的一樣疼着。不像那種有的叔叔分家後會算計的可清楚了。這不嘛,新房還沒搬家呢,就讓我帶着他倆去溜達。”
二明子還不知道,朱老爺子就等着他問這話題呢。
本來之前搭車那陣,老爺子還在心裡納悶呢,咋還不問,怎的還不問。這倆小胖孩杵在那,你看不着啊?
現在終於問了,老爺子心想事成。
想必回頭二明子從丈人家回到杏林村,幹活的時候就能當嘮嗑似的,將他是帶着甜杆和小胖去遊寒村串門的事情宣揚出去。
他家德子對侄子侄女很親香,要讓人知道知道的。
朱老爺子擺手:“二明子,那你快走吧,你放心。”
二明子忍着笑,這可真是誇夠了就攆人,他也確實着急離開:“好嘞,老爺子,那您老慢些啊。”
朱老爺子揮別道具人二明子牌小喇叭宣揚大使,開始了他的徒步之旅。
七月天,能給人曬冒油嘍,確實讓這一老兩小趕路累夠嗆。
最先是朱老爺子忍不住抱怨了。
他解下水囊喝了口水,瞪眼看看圓柱軲轆扶手,忍不住和倆孩子嘀咕道:“你四叔真多餘,你說非要給我帶這個幹啥?只拄柺棍多輕便。這可妥了,幫倒忙,路面坑坑窪窪的,軲轆根本轉不起來,時不常的我還要拎起它扛着。”
瞧瞧,這給他累的。
其實朱興德給他祖父帶着這個東西,是怕老爺子到了左家或是新房住下,自己又不在眼前,擔心老爺子起夜蹲不住。
有這個帶軲轆的呢,帶底座,老爺子就算蹲久了,也能扶住不會摔倒。
接着是甜杆小妞的抱怨。
甜杆扛着老長一根甜杆徵詢意見,“太爺爺,要不我替妹妹啃了吧,我攥的手心全是汗,太滑溜拿不住。唉,也屬實要扛不動了。”
“你不給甜水當禮物啦?”
“不給了,還是俺娘說的對,我沒聽老人言啊,拿這個不如去甜水姥姥家撿些柴火,當禮物來得實在。”
但一直到最後,甜杆寧可拖着走,也沒捨得啃甜杆。
再後來是小胖。
那個挎兜子掛脖子上,掛一會兒感覺不出啥重量,掛久了實在是痠疼墜得慌。
小胖往地上一坐,伸直兩條小腿說道:“太爺爺,我不行了,就讓我歇一會兒吧,我求求你了,最好讓我尋個柴火垛睡一覺。”
以往在家喊他睡覺最難,現在小胖最大的夢想卻是睡一覺。
朱老爺子一手拄着軲轆棍,一手拎着小胖的脖領子給拎了起來:“誰讓你非要跟來的,你再堅持堅持,前面就是甜水妹妹的姥姥家,快到了。”
小胖哭着臉趁機講條件,“那咱將大發糕全吃了吧。”
“吃不了,剛纔不是墊過肚了嘛。”
要怪只能怪蘭草那真是親姑姑啊,給裝了四大塊,軟和宣騰的,只一塊膨脹起來就有小孩子胳膊那麼厚。發糕和麪還打了雞蛋呢。
蘭草尋思給小侄女甜水也帶一塊。
“再吃吃,要是實在吃不完,太爺爺,咱幾個用嘴叼着吧。對,用嘴叼着。”小胖眼睛一亮。
他腦袋都要累掉了,實在掛不動兜子。
老爺子嘆口氣,接過包袱掛在自己脖子上。
所以當這一老兩小終於抵達目的地時,那造型可別致了。
而彼時,遊寒村正在進行抓鬮。
甜水代表老左家已經抓完了,和她的倒黴蛋大伯不一樣的是,她正好相反,甜水真就面甜心甜,爲姥姥家抓到離家最近的一塊荒地。
小寶手攤開,村裡人當即嗡嗡聲笑聲四散。說左家該着啊,厚道人有好報,一樣抓鬮照舊能抓大好地方,用不着大夥謙讓。
而且不止要爲左家抓鬮,甜水眼下被石九嫂子給搶着抱走了。
非要讓孩子也幫她家抓。
石九嫂子的男人趁左家人和附近村民不注意,小聲嘀咕了句,“你可真是溜鬚得沒邊。平日裡小事兒溜鬚就算了,這等大事,怎麼還能讓個女娃娃幫咱家抓籤。她能中一次,她能一直中啊?”
這給石九嫂子氣的,她男人就是村裡最典型的男娃子的屁都是香的,女娃子再聰慧也不會瞅一眼的類型。連着她現在比她男人賺的多得多,甚至她男人要借她光纔是吃上好的,卻聽不到一句誇獎全是挖苦。她當初是怎麼被豬油蒙了心,嫁了這麼個東西。
石九嫂子不好當衆人面前吵架,只能咬牙像和大夥說笑一般大聲掰扯道:
“咱甜水可不是一般孩子,不足五歲的小娃能坐得住板凳多難得,和大她三四歲的哥哥們在一起念學堂,起早貪黑去念書唸的還不差。
聽說認字比大孩子快,還能從一文錢數到一兩銀錢不卡殼。小賣鋪收錢從沒差過。 回家能幫她太姥姥看着竈火,出門採蘑菇羅豬食菜。
瞧瞧,女娃子聰慧起來,再受老天爺照拂,誰家有了這樣的女兒,那才叫真真的貼心有福氣人。
我羨慕不來啊,只能搶來借個福氣,沒事兒,給九姥姥抓,抓的好不好都是九姥姥的大寶貝。”
石九嫂子的男人,擰眉瞪着他媳婦在人羣中咋咋呼呼。
但是當甜水抓鬮完,石九嫂子歡呼着喊秀花:“艾瑪呀,嬸子,快看看你家心肝,竟然給我抓的地頭是挨着你家的!”
石九嫂子的男人終於忍不住上前瞅了眼,哎呦,還別說一個小丫頭片子確實運氣不錯,真邪門。
這可壞了菜,打這後,連菊花奶奶都湊了熱鬧,左里正小兒媳也後悔,怎麼早先沒讓甜水幫抓鬮,弄的她家地頭離老遠了。
虧着就在這時,朱老爺子進了村。
左撇子實在是不希望甜水再幫別人抓鬮了。
抓好了行,抓孬了,萬一埋怨咱家娃可咋辦。
所以搭眼瞧見朱老爺子,左撇子扛起甜水就熱情地跑了過去。
“老爺子,您咋來啦。”
“我尋思來幫你們看看孩子,還能幫着給小賣鋪賣貨、餵豬。別看我歲數大了,這都能幹。你們就放心去開荒吧。”
左撇子很感動。
又問及咋來的啊?趕忙給領家去,瞧這一老兩小一頭一臉的汗。
朱老爺子避重就輕,沒說走了好久的路,只提搭車大半截,“德子,他非得給找的車,還給人家重謝了。”
“給的啥呀?”聽起來很心疼似的。
“兩塊大發糕吶。”